第357章小团圆(上)
第357章小团圆(上)
庆宁九年的最后一天是个大晴天。日出后晨雾散去,避开风口在廊下稍坐片刻,不一会儿内衫里头便要出一层薄汗。
绿菁坐在廊下楠木小榻上看海棠枝上的麻雀、看墙外头远远的山,坐了一阵,脸蛋就晒红了,起身哒哒地走进屋里来,只见元容还在书窗边研墨,再一望,那一联联的春联纸已经把个桌案台几都铺满了,红红黑黑的一片,书桌那头自家大人埋头伏案,还没有停笔的意思。
“还在写呢。”绿菁走到元容旁边去,“容姐姐,我替你一会儿。”
元容原是钟濯离家前身边的丫头,相貌性情皆与眉烟有几分相似,绿菁与她一见如故。
元容笑道:“还有的写呢。原是如此的,少爷那时别无所长,只有一手字得意,老爷也看重。到了年节下,不仅家中里外春联包圆,亲眷朋友也要一并送上几联。往年拖拖拉拉地,要从十五写到三十呢。”
绿菁打趣道:“从前别无所长,只有春联好送,现今还别无所长么?大人家常里短断得最清,不如送去别人家中升堂好了。”
那边钟濯一联写罢,听到这句,笑拿笔头指了指绿菁,又道:“快将那些收一收,时辰差不多了。”
绿菁和元容正收着,钟洄从外面进来,看到满屋子铺开的春联,笑道:“你倒是好兴致。”
钟濯净了手,点了几副让绿菁收上带走,又点了两对交代元容送去父亲母亲那边,这才回头对钟洄笑道:“难得还能赶上过年,哪还有这么好的机会?”又道,“这些只图个喜气罢了。我那份礼大哥帮我备了罢?”
钟洄看他一眼:“等你问也来不及了。”
钟濯嘿然一笑。
钟洄又道:“你这次回来,我可是光听你差遣了。杭州牙行那边已有回信,年后确有几趟急运的货,正是元宵节后,可以带着你同行。详细的待到初十之后再来回报。”
钟濯闻言喜不自禁:“太好了,如此月底之前便能到了。”
那晚钟濯回来之后盘算了一晚上。他出发已比宋谊迟去半月,若要及时赶到京中,这半月必得补在路上,若是水路能通,可以快上几天,若是水路不通,便只能日夜兼程了。日夜兼程倒也不难,多雇两个车夫罢了,唯独怕的是走夜路,这一路上多有人烟罕至的山路,或有山匪出没,他便是想也不敢冒这个险。
后来突然想到或可跟着商队同行,商队走的都是熟路,赶路的人有经验,如此便是赶夜路也有个保障。一想定,便急急地请钟洄去打听。今日钟洄说的正是这事。
钟洄看了看他,心里自然是担心的,但该说的前两日也已说过了,钟濯早不再是他那少不更事的幼弟,在外有身份有责任,能拿主意,再多的他管不了也不能管了。
因只是道:“你那马车坐着不舒服,我再另给你备一辆,虽是一路不停,也能坐得安稳些。若是觉得显眼,到京中换了就是。”
钟濯谢道:“还是大哥想得周到。”
钟洄道:“准备好了便走罢。今日事多,再迟便要留饭了。”
钟姚两家交好,按往年惯例,过年之前两家会互相走访送些年礼。本是早就应该去的,今年因在杭州生出许多枝节,才拖到了除夕当日。年礼是家中田庄上产的茶叶蔬果,店铺中卖的丝绸布匹等,拣上好的装了一车,跟在马车后头一径去了。
姚家的毓园在城外长青山下,但姚家人除却暑热时节会前去避暑,平常时候住在县上本宅中,便在南门附近。永固县城不大,马车穿过永固中央的市集,再走一段也就到了。一路上只见钟濯兴致勃勃的,时不时地开窗往外看,倒跟头一回来这里似的。
钟洄有些好笑,从前钟濯性情乖张不服管教,加之姚三叔古板又爱教训小辈,因此要带他去姚家真是头一等的难事。这么些年过去,也是换了江山了。
但他今日如此高兴,恐怕还有另一重原因。
钟洄问:“宋大人和卞大人几时走?”
钟濯回过头,脸上的表情更生动起来,笑道:“原是前两日便要走,遇上了些麻烦,一时被绊在这儿,得再过个三五日罢。”
钟洄笑道:“他们遇上了麻烦,你看着倒很高兴。”
钟濯一愣,一时有些羞赧似的笑道:“怎么你竟看出来了?”
钟洄觉得这个便宜弟弟很没眼看:“你就差写在脸上了。”
钟濯笑道:“他虽是遇上了麻烦,好在不耽误正事,反倒将人多留了几日,我自然高兴。”他又拉开窗,望着外面往来的人群和热闹的摊位,心中有一种很俗气的幸福,“头一回一起过年呢。”
钟洄见他神色,也若有所思。
二人刚一下车,姚长津便亲亲热热地迎了出来,将二人接了进去。姚三叔姚克俭见了钟濯倒有些拘谨,钟濯主动提了几桩年少窘事方才热络起来。姚书瑞感叹笑道:“当时毓园里的那班孩子,云溥能有如今是意料之中,钟家阿琅却着实是没想到。”
“爹没想到,我可一点也不意外。”姚长津笑道,“二哥虽然顽皮,但自幼就不同寻常,既有胆识又有魄力,一看便是能成事的。”
这姚长津跟着钟洄做了几年生意,说话也越发圆滑了。
钟濯道:“今天我戏仿从前写了几幅春联一道送来。还请不要嫌弃。”说明便让从人奉上。
“这可难得了!”姚长津拍手笑道,“爹你不知道,二哥的墨宝先时在京中可出名了,现今都还有人收呢。我可得裱起来!”
那几幅春联中有一副是给宋谊的,钟濯原想亲自给他,便问:“怎么不见宋兄?”
姚长津道:“侍郎表弟一早便出了门,像是往客栈中去的。”
那日钟濯与宋谊别后,原本第二日卞则秋一行便要走,孰料那方庚脾气烈,寻了个看守不严的档儿,竟往墙上撞去,当场便人事不省了。庆幸是发现得早,及时送了医,钟濯又帮忙请来了姜抱一诊治了一番,如今伤势稳定,人已无大碍,只是还需再静养一番。因此卞则秋的行程便延后了,宋谊也暂时留在了永固。姚家得知后便将他延请至家中住下。
提起此事,姚克俭不免有些担忧,道:“这几日我也睡不安稳。这周先生犯的不知是个什么案子……虽然云溥说与姚家无关,但户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一齐上门来,恐怕事情不小。人是从书塾中抓走的,就怕会牵连到我们……”
钟濯宽慰道:“既然宋兄都已如此说了,三叔就请放心罢。姚家与此事无关,便是问起来,也还有宋兄和我呢。”
姚克俭叹息着点了点头。
二人吃过一盏茶,便起身告辞。姚家父子送二人出门来,忽远远听得一阵马蹄声,展眼一看,正有一人一马从前面街角转过来,片刻行至跟前,只见那人一身暗紫弹花圆领袍,腰束绛色玉带,足踏厚底皮靴,外面一袭锦缎披风随风翻动,肩头貂毛称出一张清润俊雅的面孔,浴在光下,白莹莹仿若玉琢出的一个人,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而望。
旁边姚家人还没说话,钟濯已先欣喜地上前一步:“你回来了。”
“……”钟洄在旁直是叹气——还要他瞒着呢,如此这般,瞒也是白瞒。
不免又想到前两日母亲强拉着钟濯追问让他留在京中的人究竟是谁,这人推脱不掉,颠三倒四地一时说什么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一时说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一时说什么天下谪下来的仙人人间再没有的,听得沈令仪惊叹连连,说:“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呢?这样的人真能瞧得上我儿?”
钟濯被问得一愣,自己也作梦似的,说:“是啊……就是有些运气罢。”
钟洄感叹:有运气,运气还不小。
宋谊见了也是一怔,在马上朝他笑着点了点头,翻身下了马来。
钟洄过去行礼:“侍郎大人。”后头几人跟着也要来行礼,宋谊连忙回礼,问道:“钟兄和世兄怎么来了。可是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