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智者忧
第354章智者忧
到底年底了,更深露重,江南又是潮湿,从酒楼至落脚的客栈短短一段路,便浸透了一身的寒气。
卞则秋进门后点上屋内烛灯,便到炭盆旁取暖,回身望了一眼。入夜起了雾,漫到客堂中来,洇着灯光蒙蒙的一片,年轻人站在门外,令人恍恍然想到多年前那个动荡的雨夜。这么多年,一点没变。卞则秋心中叹了口气。
“进来吧。带上门。”
请他坐下后,卞则秋道:“你我就不必绕圈子了。今日你也是来抓人的,但若你我目的相同,你此刻就不会在这里。”
卞则秋看着他:“说吧。你想要什么?”
宋谊愣了愣,不由笑了。卞则秋如此开门见山,倒省去许多功夫。
便直言道:“方庚是安王逆案的关键证人,大人今日缉拿此人,必定还是为了四年前的逆案。在大人欲要举案清算的人之中,可有前枢密使周简?”
卞则秋听此言,露出些许讶色——他也已查到周简了?但若是宋云溥,倒也不足为奇。卞则秋难得笑了一笑,说:“那年段谦没能把你弄到刑部去,想必肠子都已悔青了。”
又反问:“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这就是有了。
宋谊道:“我想借方庚了却一桩旧怨。在此之前,希望大人将周简留给我,暂缓重提当年的逆案。”
“暂缓?”
卞则秋心中咯噔一声,当真被宋狐狸说中了?
他此番离开清源之前,宋谌曾提醒他,这次为周简定罪,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只有两个变数需要当心。这两个变数,一个是方庚,另一个就是他这个侄儿。
他既从宋谌那里受命而来,自然知道宋谊所说的“旧怨”是什么。但他一路上都没有想通,为何宋谊会成为这个变数。以常理来说,宋家与周简既有宿怨,宋谊无论如何也不该成为清查周简的阻力。
但宋谊却果然如宋谌所料,出现在望溪塾的山门之外。
从方才见面开始,卞则秋便一直在猜他想怎么做,千百种可能中,他始终找不到宋谊成为拦路石的动机。但此刻宋谊要他“暂缓”,倒是让他摸到了一些苗头。
“这‘旧怨’是隆嘉三年的旧怨罢?你要我按而不发,莫非是想借此逼他认罪?”卞则秋道,“宋侍郎,你在大理寺虽不久,却也该知道屈打成招。威胁得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宋谊道:“卞大人在大理寺办案无数,难道从来只办光明磊落的案子?非常之人须用非常手段。”
卞则秋:“……你想怎么威胁?谋逆罪,是一个无可逃脱的罪名,你打算如何同他谈条件,让他相信自己可以免除死罪?”
宋谊看着他:“我想请大人将方庚交给我。”
卞则秋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面色一凛:“不可能。”他起身踱开一步,又回过身盯着他,有些不敢置信,“你竟想将证人换出去?你可知他必死无疑?”
窗外寒风呼啸,昏弱的烛光映在宋谊脸上,仿佛映着一片深沉的、没有一丝涟漪的湖面。
宋谊说:“他原是要死的。”
卞则秋被气得一哽,也沉下脸色:“你是聪明人,这办法太过冒险,你知道我不可能把他给你。”
宋谊见他执意不肯,静了一时,忽说道:“既如此,大人还记得欠我一个人情么?”
卞则秋一怔,便听宋谊继续道:“到如今,梁适、张天瑞那些人还在朝堂上日日寻我麻烦。”他看着卞则秋,“这桩人情,不知卞大人还认不认?”
卞则秋:“……”
那是两年前宋谊刚进户部时的事,巧不巧,也是为了一个重要的证人。
是一桩以权谋私的贪污案,案犯是当时户部左侍郎和淮南东路转运使,线索来自户部一个司务的私下告发。只是卞则秋接到消息后,派出的人才刚到楚州,消息便已传回了京城。因为追查的方向太过明确,案犯很快猜到消息是从户部泄出去的,于是部院之中便开始了一场隐秘的肃清——当时情形,怕是大理寺还未拿到确凿证据,证人就要先死于非命。
卞则秋当时为了转移视线,便往新上任的侍郎府上走了几趟,去了也不说别的,只是没话找话攀谈闲扯。
卞则秋形迹异常,宋谊多么聪明,很快明白过来。卞则秋第二回去的时候,宋谊便揶揄他:“从前是叔父,如今是找我,卞大人怎么惯爱走后门的?”又笑道,“若要将戏作足,卞大人便该邀某上门去。”
卞则秋问:“我邀你,你来么?”
宋谊道:“为何不来?”
因此所幸有宋谊,也所幸是宋谊。他默不作声地往大理寺和卞则秋府上往来几回,便将这个告发人的身份背在了身上,间接保护了真正的证人。
那时卞则秋在大理寺,每每见着他来,便要看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纵然户部侍郎手腕强腰板硬,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原不是胡说的。
后来破案定罪,宋谊问那证人可愿表明身份出面领赏,那司务犹豫许久还是拒绝了——案犯在朝中还有不少亲信,此树一倒,猢狲们自然同仇敌忾,必定会将这告发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人微言轻,如何受得住。
因此宋谊便继续做了这眼中钉、肉中刺。
且说真要说人情,卞则秋欠的又何止这一桩。
虽说卞则秋做事分明,但提及往事,心中总还是过意不去,且今日这事也并非没有余地。沉吟一时,他退让道:“云溥,人我是绝不可能给你的。但你想翻的案子,我可以帮你一起办。”
宋谊问:“大人打算怎么办?”
卞则秋道:“那案子原办的并不妥当,只是迫于时势的权宜之策。如今他重罪加身,再无人保他,多加上一桩罪名也算不上什么。”
宋谊听明白他的意思,冷笑道:“是多加上一桩罪算不上什么,还是这桩罪原本便算不上什么?”
卞则秋没有领会:“什么?”
“若是要如此办,何必等到今日?”宋谊语气斩截,“不能这么办。”
“为何?”卞则秋问,又想起这人以往的所作所为,剑走偏锋的事他惯来没少干,不免也沉了脸色,“你不就想求一个沉冤昭雪么?有何不可、有何不足?你还想要什么?”
忽有一阵犬吠远远地传来,和着窗缝中尖厉的哨音,仿佛有无数厉鬼在外嘶叫一般。卞则秋的质问仿佛石头投入暗湖,终于涌起了沉缓却又深巨的波涛。
宋谊道:“这案子不能和谋逆案混在一道,再次草草结案。我要请大人暂缓追究周简,至少暂缓半年。”
“半年?”卞则秋心中惊疑,“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