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活着,直到被死神遗忘
当晚,陆屿遵守男德,打了地铺和衣而卧。陶见晴睡在床上,双手踏踏实实压住被子。
第二天早上,陶见晴在地板上醒来,陆屿则仰躺在床上,举着手机刷新闻。
“我又掉下床了?”
“嗯,差点把我砸死。”
昨夜他睡得正熟,突然梦见自己穿着古装在大街上表演胸口碎大石,被压得几乎窒息,一惊醒就坐起身来大喘气。陶见晴披着长发从自己胸前滑过,倒在陆屿的枕头旁边,以虾米的姿势熟睡,继续轻声打鼾。
陆屿摇了她肩膀两下,无济于事,只能把枕头往她脖子下推了推,盖好被子,自己去窗边抽电子烟,徐徐思考人生。
直至院子里的走地鸡开始打鸣,陆屿实在熬不住,脱鞋躺上床,棉布上还有陶见晴身体烘过的余温,暖丝丝的却如百爪挠心。
以至于后半夜做的梦,内容不可描述。陆屿和陶见晴说话时一直处于心虚状态,后者毫无察觉,她在检查相机电池,擦拭三脚架,准备今天去地里拍一些素材。
今天也是好天气,他们答应夏桂芬,白天带她参观一圈牧场。老太太已经在院子里练起八段锦,缓缓吟诵:“昂首仰托顺三焦,左肝右肺如射雕,东脾单托兼西胃,五劳回顾七伤调……”
陆屿正要用遥控钥匙开车门,被夏桂芬制止,说要低碳出行,走路转转就好。陆屿担心姥姥的腿脚是否能承受得住,老太太态度坚决,一定要满足自己进手术室前,把步数走够的心愿。
于是三人向田野走去。陆屿帮陶见晴背着脚架,戴了顶鸭舌帽防晒。水田倒映出蓝天白云,风景轮廓以地平线为轴线对称,边缘规则的田块已经被染绿,浓郁葱茏。秧苗已经顺利度过了返青期,正在分蘖。
所谓“返青期”,指的是秧苗在移植的过程中受到损伤,被称为“植伤”,经过一段时间才会长出新根。休养过后的禾苗,新株会从叶腋伸出来,继而出穗,按部就班地生长。
所以,他们脚边的禾苗比起刚插秧的时候,已经粗壮了不少。景伯戴着草帽远远走来,他赤着脚,正在把灌溉用的长水管卷成一卷,看上去是准备把它收起来。
根据预报,近几天都是晴朗天气,陆屿疑惑地问陶见晴,为什么要撤掉灌溉设备。
“为了晒田呀。”陶见晴科普道,“水稻生长到了这个程度,继续分蘖的苗也不能结穗,这时候把田晒干,上面那些小芽得不到水肥供应,停止生长,就能减少养分消耗。而且让土壤透透气,有利于根系延伸,帮助水稻长壮。”
学到新知识的陆屿点点头。夏桂芬大声接话:“晒晒田,对防病虫害也有好处,你忘了你小时候,夏天出大太阳,就喜欢趴在田边晒后背,打滚,说是要长高个,结果小脸晒黢黑,放完暑假你妈来接你,瞅了半天差点没认出来!”
陆屿哑然失笑。记忆里小时候的暑假总是阳光普照,爬山吹树叶,下河捉青蛙,回家晚了会被姥姥追着打屁股。陶见晴拍完素材,从相机后面探出脸,说:“我给你和外婆合张影吧。”
夏桂芬郑重其事,把衣服上的皱褶抚平,陆屿摘掉鸭舌帽,揽住老太太的肩膀。两人在稻田前都站得笔直,画面定格时,陶见晴注意到,祖孙俩的眼睛长得很像。
相机递到陆屿手上,他挡住阳光看屏幕,说:“谢谢。”
夏桂芬就在旁边,这话未免显得太客气了点。于是陶见晴故意上前挽起陆屿的胳膊,以亲密姿态向前走去。
老太太举目眺望,田野尽头是山坡,森林葱郁,飞鸟列队而行。她感觉心旷神怡,啧啧感叹:“瞅瞅这景,我死了以后,要是能埋在这样式儿的地方,就挺好!”
陆屿沉下脸来:“您别突然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这有啥,人总有一天要嗝屁的嘛,姥姥要是长生不老,那不成老、老妖精了?”夏桂芬对此倒是相当豁达,望着另一边波光粼粼的海面,又拍着脑门说:“不过国家现在禁止土葬,倒不如把骨灰撒在大海里,免费环游一圈世界……小晴,你说是不是?”
陶见晴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转移话题问老太太饿不饿,附近有家好朋友新开的店,不妨顺路去吃个早餐。
*
白曼曼的烘焙店一直门可罗雀——在字面意义上也成立。她端着烤盘走出门,把糕点残渣撒向地面的一瞬间,树上等候已久的鸟们就扑簌着翅膀降落,纷纷啄食起来。
这几天来,她坚持每日创作一款原创糕点,发在自媒体账号上,收获零零星星的点赞,然后切块装盘,端上二楼,给科研组的同学们提供热量补充。早餐、夜宵、下午茶,他们年轻不怕胖,每天大快朵颐,对“曼曼姐”也是争相称赞。
不过这样下去,烘焙店还能维持多久呢?白曼曼仰天长叹。
随着飞鸟的轨迹,她的目光落在院子中央的一棵大树上。那是一棵古老的银杏树,在温暖的南方秋天里依然翠绿,所以那第一片金黄的叶子,在太阳下显得格外耀眼。
一阵微妙的臭味随风飘来,破坏了她难得有点美好的心情。时至秋季,银杏果实已经成熟,如果落在地上被踩烂,那味道恐怕会让本就不乐观的客流量雪上加霜。
不如摘了果子带回家,给于秀美女士煲白果鸡汤。白曼曼找了个塑料盆放在旁边,走到银杏树前,抱住树干摇晃起来。
“嘿——!唷——!”
她力气大得很,果子如雨般坠到地面,景和正拿着竹竿和木桶走下楼来,看到这豪迈的一幕。白曼曼正扎着马步,准备再来一波排山倒海,看见前男友站在树下,似笑非笑的脸,硬生生把这一掌收了回去。
景和也是来摘果子的。父亲作为半个老中医,热衷于给自己配药方调理,最近他干活多了经常犯哮喘,银杏温肺益气,消毒降痰,于是让大儿子抽空摘些回来。
两人蹲在地上捡拾半天,木桶里很快堆成小山。银杏的臭味主要来源于果皮,白曼曼屏住呼吸,打算把外皮剥掉再装盆,随着“啪”一声,手背突然吃痛,果子被景和拍掉,骨碌碌滚在地上。
“这对皮肤有刺激,戴上手套。”他说。
两人坐在台阶上处理银杏果,用盐水浸泡,隐约听到远处有怪声。景和回头,原来是师弟师妹们在二楼栏杆前俯视着他们,交头接耳的样子,一看就没个正经。
“你们几个,数据都统计完了?”他厉声喝道。
来自师兄的震慑力,让大家默默缩回了脑袋。景和抱歉地对白曼曼说:“他们就爱乱起哄,你别介意。”
“……”
“如果介意的话,我回去就告诉他们,每天的早餐是我订购的,免得他们瞎想。”
课题组的成员里,有两个年轻的学生来自偏远山村,家境贫困,平时为了省钱,经常一碗白米就是一顿饭,或者加点后院自己种的青菜,又出于自尊,总是拒绝景师兄的请客聚餐。自从上次台风停电事故后,白曼曼为了清库存而分享自制美食,景和就私下里问她,可不可以订购早餐和下午茶,算是照顾一下后辈。
当时白曼曼说:“你保证是为了照顾师弟师妹,而不是大发善心,照顾我这个创业loser,我就答应你。”
“我保证。”景和耿直表示。
谁知这样一来,师弟师妹们浮想联翩,散播起景和与白曼曼破镜重圆的传闻,令人尴尬。
白曼曼想了一会儿,摆手说没事,继续剥银杏果皮,被气味熏得快要晕过去,嘟囔道:“别的树结果子要么酸,要么甜,好让动物吃进去传播种子,它结臭果子是怎么想的……”
“因为银杏和其他的树都不一样。”景和解释道,“银杏纲,银杏目,银杏科,银杏属里只有银杏这一种植物。如果把银杏的处境替换成人类,就相当于所有其他的哺乳动物全部灭绝,只剩下人类自己。”
“我听说银杏出现的时期,跟恐龙一样早。那它为啥没灭绝呢?”
“最早的银杏化石可以追溯到三亿多年前的石炭纪,比恐龙时代还要早。在侏罗纪成为繁盛大家族,后来冰川运动,陆地撕裂,物种大灭绝,全世界的银杏可能只剩下几棵活在中国。好在它们的寿命有几千年,没有亲戚,也没有天敌,没有帮助繁殖的动物,也没有能感染的它病原体……所以有人说银杏是,活着,直到被死神遗忘。”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死神来了,银杏掉了一堆果子在地上,死神说好臭,然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