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需要与想要
面对何芳的灵魂发问，陶见晴顿时语塞。陆屿试图用给阿姨倒茶来分散注意力，何芳却仍然用钉子般的目光看着女儿，显然是需要一个表态。
事已至此，只能摊牌了。
“妈，其实我——”
忽然之间，拖拉机的轰鸣声盖过了陶见晴的话语。白曼曼从车上下来，苏媚鼓掌欢呼：“我的鸡！”
何芳疑惑，说菜已经够了，干嘛还要买鸡，只见白曼曼打开车斗的门闩，纸箱和几只笼子显露出来。她把鸡笼搬进院子，这片空间瞬间多了几十张嘴，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几天前，苏媚看院子后面一片长满杂草的林地很不顺眼，想开辟出来种菜种花，又懒得动手，上网查到养鸡既能除草，也能除虫，问白曼曼是否可行。
正好白爱牛家里的一批鸡苗正要出售，白曼曼替双方谈好价钱，当天就回家亲自开车送货。反正烘焙店的生意冷清，她干脆锁了门给自己放一天假，顺便收拾行李，搬家入住新屋。
雏鸡探着脑袋，此起彼伏，大家过去围观，脸上都浮现出姨母微笑。
车上还有两笼成年鸡，品种各异，有芦花，文昌，还有满身雪白的乌骨鸡。陆屿发现他们身上都绑着脚环，问这是什么。
“嗐，这是我爸新试验的一个智慧农业项目，说是把传统养殖和现代智能结合，这每一个鸡脚环里都有芯片，能检测统计每只鸡的运动健康情况。你看，这有二维码，扫一扫就知道它今天走了多少步。”
“……”
白曼曼扫了一只鸡脚上的码，数据显示，今天“编号0146”已经走了两万步。
陆屿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微信步数，自惭形秽。
*
次日，随着凌晨鸡啼，小朱楼的房客都比平时醒得早很多，除了需要喂鸡的主人，苏媚。
她向来睡到日上三竿，所以满地的鸡开始自行晨练，在草丛里找虫子吃。陶见晴想起厨房里有剩的玉米粒，打算撒些喂它们，何芳却已经拿着不锈钢盆走了出来。
与于秀美喂鸡的方法不同，何芳并不是把饲料撒在空地上，而是手一扬，让玉米粒散落在草丛深处。走地鸡们纷纷奔走，努力找寻，觅食，有的还争抢了起来。
“撒那么远？它们吃个饭也太难了。”陶见晴不理解。
何芳理直气壮：“就是要锻炼它们的能力。勤快点，去草丛里扒的就能吃饱，这些站在旁边犯懒，等着人喂的，只能饿着肚子。”
几只芦花鸡还眼巴巴地望着食盆，理解不了何芳的“良苦用心”。
陶见晴无语，抓了一把饲料撒在地上，反驳道：“大家的结局不都是一样，下蛋做贡献，然后被杀了上餐桌，哪有那么多勤劳还是懒惰的大道理。”
“妈妈是在教育你，人生也是一样，谁都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现实生活是需要你去打拼的！”
陶见晴听不下去，清清嗓子，心一横说：“妈，我跟你讲实话吧，我已经向公司提辞职申请了。我也不打算跟您回上海，决定就留在这儿创业，三年之内，我要把云深牧场的厂牌做起来。”
何芳看着女儿，表情震惊，仿佛她刚才宣布做出了一个违背祖训的决定，倒抽一口凉气，问：“你们公司领导，对你不是挺好的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人家平时让你加班了，熬夜了，不还是批准了你那么多天假期吗？”
“妈，领导对我再好，那都是有条件的好。我这么多年，拿着应届生水平的底薪，干着总监级别的工作量，主打一个物美价廉，我在领导眼里，可能确实是一把好用的工具，一匹听话的牛马，但我现在就是……真的想做个人。”
陶见晴言真意切，何芳叹了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流行逃离北上广，但你以为回老家种地，是多轻松的事情吗？那是要看天吃饭的，比看领导脸色吃饭要辛苦得多！”
“至少水稻不会半夜十二点打电话给我说，它明天想结芒果。”
“你少看点网上乱七八糟的话吧，上班遇到挫折，就把种地放羊当退路，你是忘记了小时候我跟你爸，天没亮就下地，弯腰弯一天的生活……有坐办公室的机会不珍惜，动不动就那什么，精神内耗，还是吃得太饱了！”
陶见晴想继续争辩，喉头却哽住，与此同时红了眼圈。
她每次与母亲发生争执，都会条件反射地哭出来，瞬间气势变弱，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姑娘。何芳板着脸向外走去，周围啄食的鸡纷纷让路，留陶见晴站在原地，一边擦眼泪，一边懊恼于自己又没发挥好。
*
陆屿背着一编织袋的树叶、树皮回来时，正好与何芳打了个照面。
经过昨天被“岳母”提问，陆屿想到自己的可再生材料研制计划，进度一直在可耻地拖延，于是今天清晨努力早起，独自上山采收回来一大批原料。还没走进小院门口，就听见了陶见晴母女的争执。
何芳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向陶见晴宣告，自己要去村委会找支书，以后她再要胡闹着上项目，一律不予批准。放完话回头，陆屿正站在自己面前，背着一只编织袋，裤腿上沾着一些草和泥，宛如拾荒者。
陆屿微笑，说：“阿姨，早上好。”
何芳做出和气的神态，劝他还是找个正经工作做做，然后向村委会的方向走去。行至地势低洼处，路面泥泞，她心疼自己的高跟皮鞋，皱着眉头，勉强迈出一步。
身后传来车喇叭声，一辆白色路虎车缓缓驶来。
陆屿从车窗探出头来，语气阳光而礼貌：“阿姨去哪儿？我开车送您。”
汽车平稳驶过路面，蓝天白云倒映在积水里。陆屿时隔很久没开车，竟然觉得有点手生，有几只羊经过路口时，他停车礼让，牧羊人挥手致谢。
待羊群一只接一只过完马路，陆屿轻踩油门，向田野的方向驶去。
两侧风景飞快掠过，何芳坐在副驾驶，和陆屿聊起上海的房地产发展。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家住陆家嘴附近的小陆，对于股市，楼市都知之寥寥，经济政策也漠不关心。两人话不投机，兜兜转转，话题又回到了陶见晴身上。
“辛辛苦苦把她培养到这么大，快三十岁的人了开始叛逆，真不让人省心。”何芳感叹，才发觉到窗外的景色有些不对劲。
她也多年没回云深村，对路线变得陌生，但外面茫茫的稻田和草地，明显不是去往村委会的方向。
“小陆，咱们走错路了吧？”
陆屿的神色像是意料之中，停车熄火，摇下车窗。
在何芳目之所及的空地处，一座狭长的棚屋正在修葺，工人们搬着水泥，风风火火的样子。陆屿下车站在路边，工程队长看见他，挥手打招呼，黝黑的面孔笑得露出两排白牙。
何芳也走下车，微风拂面，草色青青。
她知道，这是十多年前老陶每天都要经过的地方，曾经牛羊成群，自从家遇变故，牲畜全部被卖掉拉走，经过年复一年的风化，牧场只剩下破败的地基与荒草。
此刻两人面前，写有“云深牧场”的牌子赫然而立，新刷漆的痕迹清晰可见。
“见晴回来没多久，就推动建立了牛羊养殖合作社。”陆屿望着工人们劳作的图景，对何芳说道：“过几天，各家各户的牛羊就会在这里集合，用上更先进的管理设备，能吃饱住暖，每户牧民也能拿到政府补贴，不再为了几斤饲料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