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兵伐谋:管仲传.1》(5) - 上兵伐谋管仲传 - 若虚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五章《上兵伐谋:管仲传.1》(5)

跌宕春秋

齐桓公元年(公元前685年),冬日的凛风如万马奔腾,自临淄城的九街八陌呼啸而过,一路狂奔,一路掳掠,将城市新鲜而温暖的活气扫荡干净。平日繁华富贵的庄道、岳道似遭到洗劫,显得萧疏寂寞,行人少有,车马不出,道路两旁遍植的高大乔木褪去了绿意,枯黄落叶碎了一地。年末,是国都一年中最忙的时节,也是最闲的时节。忙的是,举国上下要统计三年以来的政府财政收支、农业丰歉情况、人口增减变化、山林资源利用等,先由各乡邑计量,统一汇报国中,国中会计出三年的各项数据,称为国会,因是每三年一校比,又叫大比,再根据近三年国会,制定未来三年的管理预算。

然而闲的是,由于这项统计工作一直流于表面,各级官署揣着“差不多”“就这样”的懒政心态,有的乡大夫,连本乡到底有多少人口也是一抓瞎,平时不问政,到年底需会计上报国中,便胡乱报个整数,常常闹出本乡耕牛数比人还多的笑话。反正这瞎眼的数据报去国中,执政的卿大夫也不管,因为他们更懒:若问他们国有民几何、田几何、战士几何、女工几何,一概不知。若问的是发财致富的放贷业务,哪家哪年哪月、欠贷几何、利息几何、还期几何,俱是门儿清。

下头敷衍了事,上头不究责任,致使干系一国民生的国会,形同虚无。在卿大夫心中,甚至在国君心中,世界只有国都那么大,举大事问国人,问的都是国都的国人,至于国都外的乡人野人,功能主要是交税,以及作为放贷的对象。

这倒也不是齐国独有的弊病,实际上春秋列国,基层管理都是半瘫痪状态。春秋以来,各国扩张地盘,在远郊皆设有乡邑。这些乡邑居民多为野人,国家不给以国人待遇,却要攫取巨额租税,每有战事,还强行拖去充当后勤厮役,致使临战时逃徒纷起,啸聚奔往山林。

既然会计国会,是乱捏数字糊弄国君——国君大约也不爱看枯燥的数字,又逢着年底,眼瞅着新年将至,人人无心司事。齐国各署很闲,闲得要生出霉菌来,更番休息的绞尽脑汁不去公门露脸,该当御的也想方设法躲懒,当然那是公事上闲,家里其实还挺忙。

每逢节日,是卿大夫们勾连交通的好时机。这家设宴,那家待客,礼尚往来,你吃我一顿,我又吃你两餐。过去被认为是阴私里只手传递的贿赂,而今乘着过节的暖风,当作是节日贺礼,光明正大地送出去。

种种潜规则,在国君的眼皮子底下礼貌而优雅地进行着。国君也不是盲眼,而是不予理会,先君齐襄公不管,先先君齐僖公不管,就算太公从坟里炸出来,也只有不管。

新君继位不到半年,关注重心在正君位。与公子纠的夺位之争,耗去了他的大半精力,下头的蝇营狗苟,他大概不甚注意,即便注意了,应该与先君先公们一样,不管。

其实卿大夫们对谁端坐在国君位置上,并没有太在意,只要是太公子孙,姜齐血脉,爱谁坐谁坐,别耽搁我发财就行。卿大夫们离家入朝,是国君之臣,回家关起门来,仿佛独立王国,宗族势力坚固得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就如这新君,若没有高傒力挺,他如何坐得君位?只怕早被公子纠斩于马下。他那日密返临淄城,是高傒将他领去见群臣,振臂呼道:“拥新君者居左!”

底下还在犹豫不决,国氏宗子国牧头一个往左边站。国、高皆拥新君,其余卿大夫纵有异议,也不敢声张,相继挪左,有别扭不动的,被同伴硬拉了过去。

新君在“万众拥戴”的局面下,顺利登位。能正君位,国、高功不可没,所以国、高仍是正卿,执齐政不变。甚有人感叹:哪一日泰山塌了,国、高还在持掌齐国国政。

因国、高之故,新君之傅鲍叔牙才力辞正卿,不敢与国、高同列,试问齐国,谁又能越过国、高去?鲍氏宗子尚不能号令国、高,其他人号令得动吗?

这段时日,临淄城隐隐有传闻散布,新君心中另有一个特别的执政人选,听说新君极为赏赞他,慕他之才也非一日。但传闻还是传闻,当不得真,若许多树大根深的卿大夫家族,没谁能撼动国、高的执政地位,凭他在齐国毫无根基,又无家族依凭,怎能位列卿大夫之首?

然而此时,新君心中的执政之人,还是戴罪之身,居槛车,系缧绁,刚刚抵达临淄城下。随他同行的,还有一具棺木,因人死得太突然,准备也仓促,只有一副小棺材容身。

如此草率地装殓,鲍叔牙一直自责对不起故人,发誓回了临淄,必定厚葬,还要请命国君恩渥,加一等而葬。

“他不在乎身后之礼,能落葬于母邦,于他已足够了。”管仲对此到还看得开,死而无知,殓葬奢侈有何意义,死人能欢喜吗?

鲍叔牙也知管仲有理,但他过不去,召忽的死,给他造成心理重创,他既痛于召忽自决,也恨自己不能救友一命,于是固执地想要弥补,可除了以无用的外在之物,去装饰那冷冰冰的死亡,又能如何呢?

这样悲悲切切地走一路伤一路,仿佛走了大半辈子,他们才走到临淄。未曾入城,已有人前来迎候,头一个冲来的是乐无荒。无知封城时,乐无荒远在郑国,得悉齐国变乱,朋友去国,家人禁锁临淄,他本是极讲义气之人,立刻丢开手头事务,千里奔赴。也还凑巧,恰是无知被杀,城门已开,他便奔入城中,自此,不曾离开临淄半步,那居守的管、召家人,多得他周全照顾。

多日担忧安危的朋友,终于平安归来,心甚喜悦,可又见到那具薄棺,心又甚悲,不禁抚棺号啕大哭,想素昔执手同游、狂歌痛饮的朋友,今日阴阳两隔,永不能见,怎不让人肝肠寸断,愿与同死!

稍后接他们的人是忖里乙,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是奉了小白之命,来给管仲脱枷,并带来了国君的问候:管傅车马劳顿,离家多日,暂归家与亲人叙别情,迟些日子,寡人当与管傅会面。

小白没有立刻见自己,管仲很能理解:两公子夺位,闹得风风雨雨,多少是非恩怨搅和进去,小白没想好如何面对他,他其实也没想好如何面对小白,倒不如这样冷处理,待事情的余波平息,彼此也想清楚想透彻,再见不迟。

撇却与小白的纠葛,管仲看出忖里乙身份的变化,问道:“先生如今不在国学了?”

忖里乙点了一下头,眉眼间有几分得意,但为着君子不以得势而喜的矜持心,款款稳住了。小白继位不久,便册命忖里乙为大夫,时常召他入宫,咨询国政,寻访学问。外头浮言很多,都道傲忤不合群的忖里乙,何以得到国君重用,国君对他恩宠有加,目的何在,是仅仅找个话多的陪着聊天,还是有别的用意。

管仲对忖里乙的跃升,一方面为他由衷高兴,熬了这许多年,终于熬出头了,原来天尚有情;一方面也生出难言的顾虑,小白要用忖里乙固然好,但忖里乙其人是偏锋之剑,必须用得其法,用对了,一往无前;用差了,怕要误伤自己。

小白能真正用好忖里乙吗?管仲没法下结论,他现在与小白还有隔阂,没获得对国君言无不尽的权利,小白对他也做不到言听谋决。

暂不能觐见国君,管仲自要先归家。原来以为是寻常分离,没想到事起仓皇,这一别竟拖得如此久,连妻子产子也没赶上。听乐无荒说,儿子已会爬了。

这才踏进家门,一屋子等得心急火燎的亲人,搴衣挈裳地狂奔出来,见着活的管仲,都像被雷击了,呆着愣着、傻着蒙着,激动得不知该做什么好。先是管璧忍不住,抱着他大哭,倒把他哭得笑出来:“这回来的是尸体吗?不然,何以哭丧?”

管璧呸呸地吐着,让他把不吉利的话咽回去,他偏就不肯,说自己若真有咒谁谁就死的本事,天下难事不虑矣。

因又与母亲叙话,管母不似管璧好哭,眼睛红了一圈,便渐渐消去了,平平常常地问了几句闲话,便让他去看妻儿,念叨着:“婧太不容易了,身为丈夫,妻子生产,竟不在身边,你岂知女人的苦,以后不可再抛下她。”

管仲终于见到了儿子,果如乐无荒所言,真的会爬了,胖嘟嘟一小团,仿佛一棵嫩生生的花菜,他又是喜爱又是感伤,问道:“取名了吗?”

姜婧惆怅道:“你不在,谁取呢?”

管仲默然,突兀地说:“可惜不是女儿。”

这话太不着边际,姜婧不明所以,或是当时人多,管仲不便解释,到了晚上,夫妻独处时,他才告诉姜婧,与他结成儿女亲家,是召忽的遗愿。

姜婧便觉伤心难持,哽咽道:“忽为尽忠赴死,我不敢置喙,只是可怜妻儿孤苦,将来仰仗谁去?”

“有我在,有鲍叔在,不会没有仰仗。”管仲确定地说。

姜婧哀哀一叹,含糊地说道:“还好。”

“还好我没赴死吗?”管仲猜中她的心思,偏要逗她。

姜婧嫌他玩笑开得过火,恨恨看他一眼,感怀道:“我虽有庆幸之心,但也知道,你与召忽不同,他是赴义烈士,为酬答国士之恩,不惜以死相谢,而你不是。”

“我是怎样?”

姜婧用心地说道:“你不为私恩死,不为小节小忠死,你持的是大节大忠,此大节大忠非关一人,大若社稷,广媲天下。”

妻子的轻言细语,没有矫饰的力量,却感动人心,刹那的柔情涌动,管仲将妻子揽在怀里,彼此依偎温存许久,姜婧说道:“给儿子取个名字吧。”

管仲不迟疑地说道:“我已想好了,叫友。”

姜婧懂得这名字的寓意,朋友之友,至友之友,这是用新生命的名字,来纪念那离去的故人,孩子每成长一天,仿佛为故人多活一天,为友谊多铭记一天。

“很好,就叫友。”她戚戚地说。

一旬后,召忽于临淄落葬。尽管他是为公子纠赴死,小白还是赠送了丧仪,称其为烈士。国君不计前嫌赞誉敌人,彰显了为君的宽广心胸。

鲍叔牙没能为召忽争取到加一等而葬的荣誉,但他对召忽的葬礼尽了全力,再殓以重棺,厚葬以金宝,召忽家人也说僭礼了,他却仍是固执己见,生不能为友共其有无,死要让友风光安眠。他甚至头一次动用宗子之权,为私事行方便,命令鲍氏大宗小宗都服孝送葬,服的还是重孝的齐衰。

管仲知他是弥补心态,偏执得失了理智,规劝道:“你便是把天下人拖来殉葬,他也活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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