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兵伐谋:管仲传.1》(4)
人间知己
一
鲁庄公五年(公元前689年),春风是行商,将无尽宝货,如葱茏绿意、姹紫嫣红、温暖春光,一一送往人间,却也慷慨,既不囤积又不讲价,唯换得千万人的惬意微笑,又将这微笑染了色、镶了金,制成图画,一帧帧回馈天下。从公子纠宅第走出来,迎面的春光像薄纱似的罩在管仲脸上。他温暖得恍若饮了酒,身心都有些醉了,一点淡淡的愁绪荡漾在心头,仿佛酒意,也仿佛是陈年的思念。
门口车马已备好,人还没登车,对面倒橐橐驶来一辆轩车。车上之人眼神奇好,隔得老远,便打起招呼,声音很洪亮,是伯舆。
管仲只得停步等他,等他行至面前,下得车来,两个见礼。伯舆笑哈哈地说道:“管子有礼了,大好春光,没出城踏青去?”
管仲不答自己要不要去游玩,却直扑伯舆来意:“伯子来寻公子吗?他正在家中,稍晚些,只怕要出城踏青。”
“啊,那我赶巧了。”伯舆做了个邀请手势,“管子何不与我一同去见公子?”
“不了,我才见过公子,伯子请自便。”
两个说话都客气,因太礼貌,仿佛戴着面具,言谈一派别扭劲儿,笑也像是生捏出来的,假得瘆人。
管仲目送伯舆进入,才转身登车。轮毂转动起来,稳稳地驶向庄道尽头,管仲唇角便慢慢浮起一丝毫无愉色的笑。
大名鼎鼎的伯舆,齐国豪富,凭着放贷生意,债权遍布齐国,甚至远达成周,手里捏着无数细民的命,生杀之权几乎大过国君。管仲家当年借的贷,细推起来,也为伯舆家门下若干小债主所放。
原先诸儿与公孙无知相争,伯舆站队无知,蹦跶得老高,一度还想为无知拉拢鲍叔牙父亲,后来诸儿一手绝杀,把无知打得元气大伤,至今没缓过来。遭到重大蹉跌,无知心灰意懒,从此闷锁家中,不问外事。与他交好的管至父,受到牵连,潦倒得快要去街头吆喝卖浆了。
伯舆却没闲着,这不,又来巴结公子纠了。大约是从哪条渠道打听到,国君有意立公子纠为太子,赶紧奔来献殷勤,将来新君登位,他便是从龙功臣,利好自然源源不断。
已这样富有了,仍要牟利,且牟大利,人心之不知足,仿佛传说中的东海归墟,无穷的财富、权力填进去,却永远也填不满。
长街漫漫,明亮的阳光在轮毂下如浪花翻卷,几朵飞上来,溅在眼底,隐隐刺痛。
算来,他做公子纠的傅有一年了。公子纠过去不甚待见他,自从两人有了师友之谊,态度慢慢变了,也有了亲近之言,但,生疏感仍然横隔在彼此之间,关系即使不太冷淡,也远远不能说亲密,始终比不得召忽与公子纠的关系。就比如,今日公子纠欲往城外曲池踏青,提前一日告诉召忽,临时才随口问了他一声。他知道公子纠其实不想他去,问他不过出于礼貌,便推托说家里有事,主动离开了。
他与公子纠便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当初答允国君教导公子纠,其实也预料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吧,不过是求仁得仁。再想想那时拼死要卸任的鲍叔牙,现在倒是与小白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鲍叔牙刚开始管小白,管得身心俱疲。小白仿佛是故意与鲍叔牙作对,鲍叔牙越是暴跳如雷,他越是逆反闯祸,逼得鲍叔牙无计可施,几乎要向国君请辞。还是管仲告诉他,要学会顺势而为,强而令之,适得其反,小白好玩,何不先看一看,他为什么要玩,玩的又是什么?便以玩入手,循循善诱,善的从之,恶的弃之。小白聪明过人,不会不懂。
鲍叔牙斟酌许久,以为这样与小白对抗下去,终究不得法,便听从管仲建议,慢慢竟开拓出一条管教小白的特殊途径。
小白也渐渐觉出鲍叔牙变了,眉眼温善,脸颊带笑,时常温声细语,不像从前,为丁点儿的小错,便歇斯底里地骂人,泰山也要被他骂垮塌下来。小白是这样的人,人家欺凌他,他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人家待他好,他也十倍百倍礼敬回去,若鲍叔牙真心为他着想,他不能不考虑鲍叔牙的感受,有时生出闯祸念头,想一想“鲍傅会不开心”,那便罢了。
彼此都退让一步,小白看出鲍叔牙的全心无私,鲍叔牙看出小白的善解人意。学会换位,学会共情,误解可以消除,错误可以弥补,生疏可以亲近。
最早是管仲劝鲍叔牙教导小白,后来见鲍叔牙与小白情谊渐增,倒生出不可说的羡意,也是因为他与公子纠这僵硬的关系,让人硌硬得慌。公子与傅,原是一体共生,委质定分,实为君臣,公子敬傅,而傅必当倾力报效。就像召忽,他愿意为公子纠效死,或者鲍叔牙,也愿意为小白赴汤蹈火,可他对公子纠,仅仅是尽责而已。
管仲叹了口气,风在身侧晃晃悠悠,有阳光落在肩上,仿佛光阴留不住,匆匆滑下去,没入车下的阴影里。
往前二十步开外的十字路口,却是庄岳之间。打那十字路口急慌慌地跑来一人,挥着手喊话,因他一面跑一面说话,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管仲认得是家徒,立起身,大声问道:“什么急事?”
“乐,乐无荒来了……”有赖春风,把声音送了过来,但后面的话却被吹散了。
管仲身上一紧,心下也是一阵狂跳,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拍拍车舆,令那驭手道:“快,回家!”
驭手明白,六辔猛地一扬一纵,轩车像被火点燃了,喷着烈烈烟尘冲出了十字路口。
乐无荒必是给管仲带回一个人,用了一年多时间,费了偌多工夫,耗了莫大精力,终于找到她,并将她平安送来临淄。
她是姜婧。
就在管仲被齐侯任命为公子傅之时,他获知了一个骇人的消息——北上燕国的申庶其兄妹,于上个月在燕国北境,遭山戎洗劫,一行三十多人,只逃出姜婧与一个家臣。后来管仲才知道,姜婧之所以得脱险境,是危机之时,申庶其将仅剩的坐骑让给姜婧,强令那家臣带她逃跑,才护得妹妹周全。至于申庶其,到底是殒命于劫难,还是失陷于戎邦,至今不明。
申国行商在燕境遭难,燕国不得不往外报。事情传来齐国,管仲闻悉,焦虑万分,很想亲自北上寻找,可身系公门,脱不了身。还好有个乐无荒,他说自己是行商,谁也管不着,国君也罢,公子也罢,都不是他的羁绊,所以不如他去找,请管仲放心,他会将姜婧带回来。
于是乐无荒踏上了寻人之旅。三个月前,他给管仲来了信,说在申国找到了姜婧,正在说服她来齐国。
说服她来齐国?说服?
管仲不明所以,姜婧遭此大难,相依为命的兄长生死未卜,按理说,他现在是她最亲的人,她来齐国是顺理成章的事,还要说服?
乐无荒在信的末尾还说,楚军北上伐申国,然后没有了。
管仲哪能不知楚国征讨申国。地处江汉烟瘴间的楚国,从来不曾停止蚕食周边小国小邦,仿佛永远吃不饱的蛇,盘在汉水之滨,一口一口往上狂吞,一直吃到南阳盆地,而申国正在盆地南缘。吃了申国,东北面可抵方城隘口,一过方城隘口,即可直击郑国、窥伺京师,北上中原,从此无后顾之忧。
自周室衰微,诸夏纷争,楚国窝在荒僻下湿之地,天高皇帝远,约莫是生出独孤求败的寂寞感。鲁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楚国起师征讨邻居随国,逼随侯向周天子请命——尊楚号。这事分明是透着故意挑衅的意味。随侯被强迫上书周天子,周天子岂能答允,楚国一怒之下,遂自立为王。
去年周天子把随侯提溜过去,数落他擅立楚王,目中无天子。周天子骂的虽是随侯,其实句句都在骂楚国。楚王又是一怒之下,火大了,得撒出去,揍不了周天子,便又揍了随国一顿。
在周的封建诸侯里,楚国很特殊,同为天子座下诸侯臣,却不同于其他,对张口闭口“周礼如何”的中原诸侯,以蛮夷自居,但对更落后更偏远的群蛮,又拿出华夏正宗的派头。
管仲拿着那信,反复读了几遍,忽然醒悟过来,楚国伐申国,申国有灭顶之灾,姜婧是申国人,家才逢大灾,如今又面临失国,真国破家亡,归无所归,不禁唏嘘。他立即回信道:请务必送她来齐国。
过了十字路口,往前行一箭之地,便到了管仲在临淄的家——一处两进宅第,与庄、岳大道上其余金碧辉煌的贵胄豪宅比起来,显得简朴寻常,但这是齐侯所赐。他与召忽被任为公子傅,同时超擢为下大夫。齐侯便言,身为大夫,岂能无家。齐侯一声令下,他二人得以置宅临淄。浃辰之间,又是升官又是置宅,让一干人眼红口酸:国君待管、召,未免太过宠任了。两个乡野小民,穷得踵决肘见,不过十年,一步步越级攀升,而今竟至大夫。放眼列国,也是绝无仅有。仔细想想,也唯有这样蔑视礼秩的国君,才会任用这样僭越常规的臣下。
管仲急急忙忙地踏进家门,里边人都来报说:乐无荒携一女子来访,已等候多时了。
他跨步走入正堂,乐无荒正坐在宾席等候,旁边安静无声的一人,不是姜婧,又能是谁?他打量了她一眼,无边的怜惜便涌上来。约两年不见,她竟憔悴得像变了个人,苍白无血的脸上很少情绪,也许是悲太多,把喜乐酸辛一概抹去,又因太悲,到极致时,渐变成了麻木。
乐无荒说道:“我已将她寻回,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了。”
管仲深深一拜:“多谢乐兄,大恩不赘述。”
乐无荒抬起他的手,也无他话,只叮咛道:“好好待她。”他知道管仲与姜婧有话要说,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管仲凝视姜婧,温声道:“你为什么不想来齐国?”
姜婧沉默很久,轻轻地说:“不想麻烦你。”
管仲懂了,姜婧失家又失国,几至一无所有,她纵是女子,也有倔强心,不肯攀附他,将衰弱之身投寄在他的保护下,仿佛乞食。他明白她的心意后,不觉执拗,却敬重她刚强,也怜她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