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上兵伐谋:管仲传.1》(3) - 上兵伐谋管仲传 - 若虚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章《上兵伐谋:管仲传.1》(3)

江山图画

鲁庄公元年(公元前693年),秋意深沉,山河一片清愁,枯叶残花飘去一天一地,黄河起了仓皇秋风,吹走暖意,吹来寒意。本年春初至,便发生了一件值得玩味的事:周天子与齐侯联姻,将王姬嫁于齐侯作君夫人。按照规矩,周天子嫁女儿,主婚的必为同姓诸侯,因此,这场婚礼的主婚者是鲁侯。

虽然鲁侯现未成年,一应国政,他还捋不清,有劳各位叔伯伸手,为其分忧,有些不重要的场合,甚至不必露面,但像周天子嫁女儿之类的大喜事,他还得亲自出马。届时,一切言谈举止、揖让礼度,都有人为他提前做好示范,他只需有样学样。

不过,未成年的鲁侯将这主婚者一职,承担得尽心尽力。由于天子尊贵,嫁女不亲送,王姬得从主婚者国内嫁出去,待嫁期间当暂居诸侯国,但也因王姬身份显赫,诸侯谦虚无所馆,不得已筑馆于外,也就是给王姬在郊野建一座新宅第。鲁国既为主婚,自要给王姬营造馆舍,鲁侯对这事热络得很,特跑去施工现场,吃了两天灰,见馆舍渐起,欣喜表示:寡人心甚安。

鲁侯对齐侯的婚事格外上心,殷勤热情得像他自己娶小君,实则他对齐侯的一切事都上心。从血缘关系而言,鲁侯是齐侯的外甥,也有嚼舌根的乱诌:天知道是外甥还是什么。自鲁侯继位伊始,他就把唯齐侯马首是瞻作为立国之本、立身之本,大事小事都要遣行人往齐国问一声:舅父以为如何?舅父对此可快意?鲁国之事无舅父决断,甥儿不敢擅自做主。

身居君位的鲁侯仿佛是齐侯遥署的乡吏,其实更像齐侯养的宠物狗,虽住自家窝、吃自家骨头,却接受齐侯的远距离指挥。齐侯有事,数他叫得最乖最及时。

鄙薄鲁侯者很多,都道鲁先君惨死于齐,眼瞎的也知先君是为齐侯所戕,亲父尸骨未寒,却甘愿为杀父仇人牛马奔走,为人子者竟能冷血如此,当真是无耻、无情、无忠、无义。

也有怜悯者说鲁侯年少,许多事由不得自己,谁让他摊上一个更无耻更无情的亲母呢?

鲁桓公死于齐,鲁国接回了国君灵柩,君夫人却滞留齐国不回,连鲁桓公的葬礼也没参加,国中人皆骂她绝情。直到鲁侯继位,她才匆匆返归,也只为观瞻儿子登位典礼。至于先君陵寝,她不要说去献牲祭奠,看也不曾看一眼。

忽遭大变的鲁侯,在极度的惧怕与猜疑中煎熬了大半年,终于等来母亲,哭着问她:“君父为何会死,母亲又为何不回来?”

君夫人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死者已矣,多想无益,你如今才是鲁君,没人能动你了。”

鲁侯听不懂,但总有人能懂,正因死了先君,才能成就新君,丈夫与儿子相较,儿子更重要。

鲁侯请君夫人留下来,君夫人不肯,她说自己既与先君决裂,便不是鲁国小君,留在鲁国名不正言不顺。

“母亲不是鲁小君,又能是谁?”鲁侯哽咽道。

“齐国女公子。”君夫人说,又摇摇头,“也不是,我是我自己。”

君夫人是谁,鲁桓公未曾识得,辱骂她的人更不知,即便与她痴缠一生的兄长,其实也认不清。

君夫人还是走了,她最后留给鲁侯的话是:“听舅父的话,这鲁君之位永远是你的。”

从此,君夫人在生时再也没有踏上鲁国一步,仿佛那十五年相夫教子的温婉生活,在别人眼里是人间正道,在她是人生走岔了道,于是她掰了回去。

鲁侯留不下母亲,却留下了母亲的教诲,母亲让他听舅父的话,他听得真也听得好。原来先君忽然薨逝,坊间对他的身世又是谣言四起,颇有人在私下非难,试图阻碍他继位,还是因为齐侯的强力支持,才确保了他顺利登位。

稚嫩得翅膀还没张开的鲁侯,有了齐侯做靠山,国中非难敛手,列国质疑压下——不是怕这孩子,而是怕他背后的齐侯。

齐侯的残忍刻毒,现在是天下皆知,周天子也忌惮三分。去年四月齐侯谋害鲁侯,七月又在一次会盟上,缢杀郑伯。前回在国境内杀鲁君,还遮遮掩掩,牵出一只替罪羊敉平事端,这次公然戕杀诸侯,倒也不怕郑国与他坐狱了。这位被勒成竹节的郑伯,据说曾在做公子时,与齐侯会斗成仇,齐侯借着会盟之机,指责他篡夺君位,其罪当诛。要罪他篡位也对,可郑国内讧中涌现的诸国君,有谁不是篡位的吗?

一年之内连杀两国君,天下震惊,正当列国都在猜度,齐侯还会对谁下手时,齐侯忽然向周天子求联姻。

手上的血迹未干,便向天子讨利好,天子若骨头硬,该一口回绝,可这时的周天子,早已不是可将诸侯丢进鼎镬煮熟的周夷王,威权日损,纲常渐失,很多时候还得仰仗诸侯帮扶,才能在夹缝里生存下来。

天子应允了,还喜气洋洋地说:姬姜两家世世婚姻,源远流长,今齐求联姻于我,是复武、成荣光。

翌年盛夏,天子即遣王臣将王姬送去鲁国。待到秋来,王姬自鲁出嫁,由鲁侯率队送亲,一直送到临淄城,与齐侯在齐太庙成大礼。

当临淄城沉浸在国君大喜的狂歌欢声里时,离齐出游的管仲等人,正在宋国国都驻留。

听闻国君大喜,众人商议要不要送贺礼,送又该送什么。齐侯酷烈,诸侯们不喜,可齐侯待他们恩重,便是这出游,尚挂着齐君特使的名头,行有符节,居有馆舍。正如齐侯所言,万事方便,让他们的出行减少了许多节外生枝的麻烦。

作为国君的齐侯,仿佛是一个样;作为朋友的齐侯,又仿佛是另一个样。前者冷酷绝情,血腥残忍,令人惧而远离;后者嬉笑怒骂,不拘小节,令人想要亲近。用乐无荒的话说:你们华夏人的国君,都有两张脸,只看他用哪张脸对着你。

自从管仲等人出游以来,乐无荒便跟着他们,抑或是他们跟着乐无荒。

当初知道齐侯允了管仲行走天下,忖里乙立刻给乐无荒去信,托他照顾管仲他们:殷殷之语,不可赘述,期兄言而有信。

乐无荒收到书信,把手头的事尽数丢开,疾驰至齐国,赶在管仲等人出境之前,接到了他们。据他后来追述,他那时正在郑国洧水滨,与一极美女子邂逅相遇,两个一见钟情,他吟哦:“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继而吟哦:“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忽而简书飞至,为守信诺,美人也不要了,邂逅也不顾了,遂飞奔齐国,心里怎能不挂念美人,“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管仲是见识过乐无荒的做派的,好吟诗,亦好谈美人,可召忽、鲍叔牙没见过。召忽说他瞎掰,哪里有美人与他邂逅,怕是七八个糙男人。乐无荒指天为证:不信我们去洧水,美人必定还在等我。

他们走时,正是春来到,处处浮花浪蕊、莺吟燕舞。乐无荒大谈郑国的春社:便在那水边、林间、野旷,一对对男女交颈合欢,鸳鸯一般。这旖旎风光,别致有趣。何不趁此春色,去郑国走一趟,自有美人与尔邂逅水边。

鲍叔牙听得脸都红了,不让他再说下去。乐无荒说不得春社,又开始保媒,问他们三人娶妻没有、娶了几个,若没娶,他这里认识美人若干,可供他们择选。

召忽听不下去,嚷道:“且不用了,才刚与婚一次,不想再有二次,何妨消停几日。”

他说的与婚,是与管仲妹妹的婚。原本他们计划过完年便上路,因管璧的婚礼,耽搁了数日。管璧的未婚夫是临淄乡邑的上士,管母认为门当户对,若按以往的低贱身份,管璧别说嫁给上士,温饱难全的野人也难说上媒,如今已是跃升几个台阶,难道还敢高攀大夫不成?管璧对这门亲事,没有过多评价,也不见有多欢喜。

管仲却总觉得妹妹有心事。他常年在外,少在家中,与妹妹没机会交心,只得去问管母,是不是管璧不愿嫁。管母说,小孩儿家家,心思多,不必管她,到出嫁那一日,她自然无事。

既然母亲如此说,管仲也不好多言。只这“心思多”三字,足见妹妹是有别的心思,到底是什么心思,他自认善辨人心,却也很难猜出。

待到成婚那日,管璧果真平静得很,倒是不见她有任何“心思”。临行前,她向管母辞别,请母亲训诫。管母无别吩咐,只说温良为妻。

妹妹嫁人了,做兄长的却不见婚讯。管仲而今身份提升,说媒提亲的自不少。管母也问过他,媒妁说的女子里,可有相中的。管仲回答心不在此,暂不考虑此事,再者,立时便要出境游走,一去两三年不定,没时间娶妻。

管璧的婚事刚了,管仲等人便踏上旅程,与乐无荒在齐国边境相会。乐无荒问他们想如何“行走天下”,众人都没主张,说随走随停吧。

乐无荒便提议先往郑国。鲍叔牙生怕乐无荒领大家去邂逅美人,冲口而出:“先去宋国。”

这宋国与郑国一样,都处在南北来往的交通线上,黄河流域的诸侯要南下江汉,长江流域的楚国要北上中原,都得经过两国。在这两国间,尚分布着众多的诸侯国,如陈、蔡、曹、许等,俱位于四通八达之衢,南北无事也罢,南北一旦发生冲突,这些诸侯国首当其冲。

西周建国后,将原殷商王畿的遗民迁徙列国,一时宗周、成周、燕国、齐国、鲁国,都有殷遗民,但宋国的殷遗最多,故将殷商传统保留得淋漓尽致。

当时人有句谚语“郑昭宋聋”,是说郑国人狡黠多变,宋国人戆直迂狂,一个郑国人,能骗得十个宋国人找不着北,被骗了,还要为骗子说好话,骂那点醒他的善心人多管闲事。

一行人来到宋国,每日眼里见着,耳里听着,方知宋人之狂之聋是何意思,一概撞到南墙不回头,再接着撞,墙未曾撞倒,倒撞死了自己。

与宋人交往,要率直而快意,不能拐弯抹角。宋人倒也不是理解不了,只是恼恨花花肠子多。曾经他们与鲁人交,鲁人说话都很隐晦,所谓君子之声,意在言外,君子怎能把话说满,只有没文化的蛮夷才是粗鲁直肠子。

乐无荒在宋国有个旧友,曾与他做过行商,赏过美人,饮过好酒,在花好月圆时盟誓永以为好,彼此“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这人名唤蹇叔。乐无荒说蹇叔很富有,富得可以把天子王城买下来,只他心善,可怜天子流落荒野,遂打住此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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