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武行2：平步青云》（12）
12.脊背发凉
千代美元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几个月以后自己也会来到这个名为外滩的十里洋场。老家在大阪的她，因为父亲工作调动的原因来到了东京。尽管大阪与这里相距也不过五百五十公里，但一口纯正关西腔的她，在这个满街关东方言的地方，还是平添了一丝旅居异乡的孤独。 元子的父亲是海军上尉，正统的江田岛海军兵学校出身。由于他随和的性格，以及时常提携后辈的态度，在部队当中很有名望。这是元子引以为傲的事情。而此刻，这份骄傲也成了她在异乡唯一可以对抗孤独的利器。
可最近元子却发现父亲有些反常，本来憨厚的脸庞，如今却总是愁眉紧锁。即便自己使劲缠着父亲发问，得到的却也是父亲的沉默和一声悠长的叹息。此外，最近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家里总是有许多的青年海军军官出入。他们或者是三三两两集体拜访，又或者是一个接着一个排队前来。如果是提携后辈的话，也不可能提携这么多的人，况且父亲从来不会在家里提携后辈。再者，这些年轻军官每次来到家里，都会和父亲谈至少一个下午的话，言辞激烈之时，楼上仿佛闹市一般，这便让元子愈发疑惑起来。
“母亲，今天是什么日子？准备这么丰盛的菜？”这一天，元子从女子学校回来，见厨房里多了几十样精致的小菜，一脸好奇地问向正在忙碌的母亲。
“你爸爸今天要宴请他的学生。”案台前的母亲匆匆回答，随即将切好的三文鱼摆在了精致的盘子中。
母亲话音未落，元子的脸上便暗淡了许多：“哦，原来如此。”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一会儿要是没事的话就快来帮忙，今天来的人比较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的！”就在元子刚刚打开房门的时候，母亲的话传入她的耳畔。
“道馆今天训练，我休息一下，马上就过来帮忙。”说着，元子关上房门，这才长舒一口气。她放下了书包，一下子沉没在柔软的床铺中。空手道训练所带来的疲惫，如涟漪一般阵阵扩散。
这时，楼上传来了阵阵爽朗而粗犷的笑声。元子可以想象的到，此刻的父亲，一定被一张张血气方刚的稚嫩脸庞团团围住，他们的口中也许谈论着自己听不懂的话，但一定都是为了大和民族。这样的宴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最近这一个月来，这已经是第三回了。父亲向来不喜欢聚会，如此频繁，想来必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这种不安的思绪渐渐在元子的脑海中发酵。
“元子，好了没有？快下来帮忙！”这时，母亲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元子应了一声，随即撑起疲惫的身体，按照母亲的吩咐端菜上楼，就在她即将打开拉门的时候，一个高亢的声音夺门而出：“暗杀！”
一听这话，元子立时站住，不禁脊背发凉，两个月前报纸上关于井上淮之助和团琢磨的死讯立时浮现在眼前。暗杀？暗杀谁？难不成要重现两个月前那起“血盟团”暗杀事件？元子实在想不通，父亲和这个字眼究竟如何扯上了关系。就在她悄悄俯耳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传入她的耳畔：“元子，你在这儿干什么？”
恍若是受惊的兔子，元子猛地回过头，那架势似是差点儿把脖子扭断一般。母亲微微一惊，随即问道：“你干什么呢？叫你好几声你也不回答？”
元子回过神来，挠了挠头：“哦，我刚要把菜送进去呢。”说着，元子拉开了门，却见十几个人围坐在长桌前，一起看向元子，每一张面庞都是如此炙热年轻。
这时，其中一个浓眉青年见到元子，顿时被元子的美貌吸引，开口问道：“老师，敢问这位是？”
主座上的千代美刚三郎见状，急忙介绍道：“这位是小女元子，现在还在女子学校读书。”
“好漂亮！”父亲的话音未落，座位上的年轻人部门就已经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纷纷看着元子。而刚刚开口发问的浓眉，此刻眼神却是躲躲闪闪。旁边壮硕的青年军官看出了浓眉的心思，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浓眉，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浅井，看来你以后不能再叫刚三郎先生老师了。”
浅井一脸疑惑地看着身旁的壮汉：“不叫老师，那，那我叫什么？”
“得叫岳父大人！哈哈哈！”说话间，壮汉爽朗地大笑起来，而周围的军官也都笑了。唯独浅井一边大喊着“胡言乱语”，一边偷偷看着元子。
要是平时，元子是绝对忍受不了这样的玩笑的，但是今天她却并不在意这些。她看着这些一身制服的海军军官，好像看着自己的同学一样。实在是想不到，这些年轻的面孔会说出“暗杀”这样的话语。
“哈哈哈，野村，你这话就好像刚才说的暗杀一样不靠谱。”这时，一个精瘦军官说的话再次引起了元子的注意。元子看了看刚刚的军官，又看了看在场的众人，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原来所谓的暗杀是这么回事。
没一会儿，笑声渐渐平息了下来。父亲对着元子挥了挥手，示意元子下去：“行了，元子，你先下去吧，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谈。”
元子点了点头，随即拉上门，出了会客室。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半个月之后，长桌前围坐的年轻军官，竟然结队闯入了首相官邸，他们突破了守卫的防线，将当时的犬养毅首相暗杀，这便是震惊日本的“五一五”事变。
元子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正是下午。当她看到报纸上暗杀者的照片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年轻的面孔，正是半个月前在自己家里喝酒的年轻人们。
“哈哈哈，你这话就好像刚才说的暗杀一样不靠谱。”精瘦的青年开玩笑地说道。
“哈哈哈，那你得叫刚三郎老师岳父大人了。”身材壮硕的青年打趣道。
回忆渐渐充斥在元子的脑海中，千般的不解令元子加快了回家的步伐，她想要父亲给她一个答案。
回到家里，元子飞一般跑到楼上父亲的房间，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这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飞快窜入脑海：难不成父亲被抓走了？
就在元子疑惑之际，一阵咳嗽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循声赶到会客室，却见父亲身着浅蓝色的和服，默默坐在屋子中间的武士刀面前，而他头上，“武运昌隆”的书法横幅显得格外肃穆。
元子缓缓开口：“父亲。”
刚三郎没有回头，他似乎早已知道元子会回来找他，只是缓缓回应道：“你来了。”
依旧是如此低沉的声音，却少了之前的宽厚，多了一份阴冷。元子咽了口唾沫，使劲握紧微微颤抖的手：“犬，犬养首相，是，是您指使杀死的吗？”
周围的空气渐渐凝固，不安的沉默渐渐在这个宽阔的会客室里发酵。元子希望憨厚的父亲马上跳起来，一脸发怒的告诉你自己，不要胡乱猜测。可现实却狠狠地打了她的脸。
“没错，是我。”父亲的声音不大，却好似惊雷一般炸裂在元子的耳畔。即便是现在，即便是父亲亲口告诉自己，犬养首相的死与他有关，可她仍旧是不敢相信，憨厚的父亲，竟然会做出指使暗杀这等事来。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父亲，您知道暗杀首相是多大的罪过吗？您可是海军上尉！正统的江田岛海军兵学校出身的上尉啊！您不是应该忠于天皇，忠于国家的吗？为什么要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说话间，元子一直注视着背对自己的父亲，父亲如山一般的背影，此刻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元子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可能有些重，长叹一声，也便闭上了嘴。短暂的寂静中，这座名为父亲的火山颤抖愈发激烈，终于爆发了出来：“我这么做，就是为了忠于天皇，忠于国家！”
父亲的话令元子大吃一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盛怒的父亲。父亲看着元子瞠目结舌的样子，深吸一口气，渐渐平息了自己：“你的空手道练得怎么样了？我们过几招。”
元子看着面前一反常态的父亲，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只缓缓点了点头。父女二人便一起来到了自家后院的道场。
元子出身于武道世家，是他曾爷爷那一辈起，家中成员便开始修习空手道，女子也不例外。基于这个传统，道场也便成了家中不可或缺的场所。即便是在生活成本很高的东京，父亲也还是遵循传统，在自家后院修建了道场，只不过这个道场，与老家的道场相比可以说是袖珍了许多。
换好道服，相互行礼，元子和父亲各自摆开了架势。尽管这样的父女对练并不是第一次了，可今天元子的心里却格外紧张。双方对峙片刻，元子抓住时机，抢手先攻，一记手刀横劈而来。刚三郎一记侧身，躲过了横劈而来的手刀。与此同时，左脚上到元子双脚当中，顺势使出一记抱摔，将元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巨大的力道似是要碎裂元子的周身。
元子玉口微张，眼神也凌厉了起来。她咬牙起身，看着面前狮子一般健壮的父亲，不满地抱怨道：“父亲，你这不是空手道！”
父亲摆好了架势，凌厉的双眼如锋利的刀子一般投射在元子身上：“空手道也好，国家也好，拘泥于形式，只会让你输得更惨。”
一听这话，元子微微一惊。她重新摆好架势，再次与父亲对峙。不过有了上次教训，这次她不再起手强攻，而是摆好了格挡的架势，不断移动脚步。她心里清楚，面对父亲这般壮硕的体格，单凭力气是绝对没有可能赢过他的。
而这一次，父亲却并没有那样谨慎，一个冲步向前，挥拳而来。元子瞅准时机，躲过了父亲的拳头。她知道，这是父亲的虚晃一招。父亲的目的是想通过挥拳来迫使自己进行躲避，借自己躲避时重心偏移的机会，使用自由组手进行猛攻。
思索至此，元子微微一笑，她抬起左臂挡住了父亲的拳头，与此同时，闪身到父亲面前，背对父亲，用双手抓住父亲的右臂，借用父亲冲拳的惯性使出了一招过肩摔。这一次，轮到父亲被摔了个仰面朝天。元子向父亲伸出了手，父亲抓住元子的手坐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笑，这场父女间的对练在二人沉重的呼吸声中就此结束。
“你的功夫长了不少嘛，真不愧是松涛馆的首席啊！”说话间，父亲轻轻拍了拍元子的肩膀。
元子揩了揩额角的汗水，心中的疑问却仍旧没有随着汗水消散：“父亲，您为什么要指使那些军官杀掉首相？”
父亲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开口回应道：“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不论是空手道，还是国家，拘泥于形式，就会输得更惨。当一个国家的治理者，在阻碍国家发展的时候，就变成了没用的形式，就应该被清除。”
“没用的形式？”父亲的话，令元子感到不解：“犬养首相一直在缩减军备，大力发展经济，改善人民生活，这有什么不对呢？”
元子的话音未落，父亲便义正言辞的回应道：“牺牲爪牙而换来的温饱，真能让日本持续发展下去吗？我们刚刚拿下了东北三省，又在上海滩打了胜仗，可他竟然要削减军用开支，如果中国缓过气来，全力反攻，那到时候我们该拿什么来反抗呢？”
听了父亲的话，元子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父亲看着沉默的元子，拍了拍元子的头：“为了你，和像你一样的年轻人永远过上幸福生活，暗杀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