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散文卷(2) - 话题中国文学史 - 乔力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二篇散文卷(2)

一、简明扼要说骈俪

“骈”字的本义是两匹马并驾齐驱。骈文,就是用对偶句组成的文章,有时候也称为骈俪文。就是文章中的每句完整的话,都由两个分句组成,两句在意义上相同或相反。“俪”的本义是两张并列的鹿皮,总之都离不开相同或相对的两者并列在一起这层意思。骈文在英文中被译成“parallelprose”,这个译法还是能够体现出它结构上的基本特点的。今天比较常见的对联,实际上就是骈文的基本句式。对联可以说是人们特意把骈文中的一个完整的句子拿出来,单独成为一种文体,这需要一定的时间,因此对联的出现比较晚。相传五代十国时期的后蜀君主孟昶是对联的创始人。有一年的春节,他把“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这样一个工整的骈句分别写在两张大小一样的纸上,这就成了对联。对偶是骈文在形式上的基本特点,判断一篇文章是不是骈文,就要看它是不是大部分句子使用了对偶的骈句。

当然,骈文还有其他一些特点,大致都是在骈偶的结构确定之后,随着历史的发展逐渐具备的。比如讲究音韵,最早的骈句中并没有特别注意,后来就成了有意识的追求了。文章的声韵理论到了南朝齐武帝永明之际(483-493),才由沈约、周颙、王融等人倡导起来,相当复杂,就连他们自己也不能严格遵守;直到六朝之末,徐陵、庾信等人才运用到比较圆熟的程度,不过也没有丝丝入扣,毫不错乱;只有唐、宋时代的一些骈文大家才真正做到了严守勿失。做到这一步是要下很大工夫的,不过到了这种精密的程度,作文章也就难免有些“受罪”了。再如刻意使用典故,也是两晋以后的骈文才出现的特点。用典本来是为了借古喻今,散体文同样使用,本来没有什么特别,但骈文却要考虑到句子长短、音韵的平仄和用意的虚实等等因素,而且后来发展到一句一典,作者不仅要记诵大量典故,更要花费很多裁剪熔铸的工夫,实际上也是个苦差事了。所以后来出现了不少类书,比如《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册府元龟》等,还有各种各样规模大小不等、分门别类的类书,多半都是为了写作骈文时查找典故的需要而编纂的。再者,骈文还讲究辞采之美。对偶本身就有一种对称之美,骈文就是一种美文,对美的追求还表现在词句上,秾辞艳藻也是骈文的追求目标之一。总起来讲,音韵、用典和辞藻都是比较次要的特征,可轻可重,能多能少,都不关乎骈文的本质,只要绝大部分句子以对偶的形式出现,骈文就算成立了。

骈句的起源早于骈文。《尚书》中就有“满招损,谦受益”这样对仗工整的句子;《老子》书中的韵语和对偶句相当多,比如第二十八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

类似的句子在《老子》书中还有很多。《周易》中的对偶句也不少,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等都是。秦汉时期,李斯、贾谊等人的某些议论文章,继承了战国策士论辩文章的风采,句式比较整齐,对偶句比较多,而且经常把三句或更多结构相同、字数相当的句子排列在一起,用铺排的方式增加文章的气势。东汉散文中骈偶句的比例大大增加了,越到后来,骈句的成分越多,到南朝中后期,几乎通篇都由对偶句子组成,这就形成了正式的骈文。骈偶句不单在文章内部的分量逐渐增加,从体裁上也呈现扩张的趋势。南朝后期,除了极少数学术性的文章之外,几乎所有的文章都成了骈文,就是刘勰《文心雕龙》这样专门的文学理论著作,全书也都是用工整华丽的骈文写成。中国古代散文,从源头看几乎都是散句,后来散句和骈句夹杂在一起,经过骈句成分逐渐增加的过程,到南朝后期,通篇对偶的骈文终于成就了一统文坛之势。

骈文的成熟在南北朝。我们所说的骈文发达的状况,多半都是指南朝。笼统地说,南朝在政治上要相对安定一些,经济也更发达一些,北朝则长期处在战乱和贫困的状态里,因此南朝文学的发展基础肯定要比北朝好得多,散文的成就也更高一些。这并不是说北朝散文一塌糊涂,北朝也有很好的文章,郦道元的《水经注》描写我国各大水系及其相关的风景名胜、掌故逸闻,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回忆北魏洛阳寺庙的繁盛,文笔都极为生动,具有很高的文学和美学价值,在古代山水游记中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对后来的影响很大。但从总体上说,北朝的散文艺术水平确实不如南朝。比如有一次,南方的任昉出使北方,北方的魏收把自己的文章送给任昉,希望他给带到南方去鼓噪一下,扩大一下影响,提高一下自己的知名度。没想到任昉在过江时就把这些文稿都扔到水里去了,身边的人感到很奇怪,任昉说:“我这是替魏收遮丑!”意思是魏收的文章根本不会被南方文人看得起。其实魏收的文笔在北方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了,是“北地三才”之一,竟然还被南方文人这样鄙视。

南朝骈文的繁荣景况不次于诗歌,只是诗歌流派较多,有个性的作家也比较多,容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其实南朝骈文的应用范围远远超过了诗歌。特别是齐代以后,骈文的使用更加普遍,即便是家书或者给亲密朋友的书信也使用对仗工整的骈文。今天的人看起来可能会感觉有些奇怪,自家人说事儿还要文绉绉地凑“对子”吗?这就说明当时写文章用骈偶已经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意识了。还有更奇怪的呢,有些文人即便诗歌作得很好,可是不擅长作骈文,想要给自己的夫人写封信,还要专门找到骈文高手给代笔。梁代何逊就有《为衡山侯与妇书》,伏知道有《为王宽与妇义安公主书》,庾信有《为梁上黄侯世子与妇书》。上黄侯世子就是著名的诗人萧悫,他曾经写出过“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这样优美的诗句,但是给夫人的骈文书信竟然要找人代笔,可见当时人对骈文的重视程度。

骈文并不是平白出现的,它的出现、成长和发展成熟有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客观世界本来就存在奇偶相生的现象。奇就是单数,偶就是双数,有单就有双,有双就少不了平行或对立。我国古代很早就产生了阴阳观念,有阳就有阴,有天就有地,有男就有女。先民从这些自然现象中逐渐形成了对偶的观念,追求对称之美,把这种观念应用到文章里面,也是很自然的现象。

其次,汉字都是单音节的字,为词义的对偶提供了条件。单音节字可以自由组合,可长可短,意义相同或相反的字很多,选择的余地很大,造成对偶词或对偶句的可能性也就很大。南朝时代的文学理论家刘勰,最早总结对偶规律,提出言对、事对、正对、反对四种对偶方式;初唐作家上官仪提出八种方法;中唐时代曾经留学中国的日本僧人遍照金刚在《文镜秘府论》里总结出了二十九种对偶方法。人们对对偶规律的探索越来越自觉、越来越细密。

另外,我国古代文人很早就发现了汉语的声韵规律,推动了散文骈偶化的进程。他们把汉字分为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又从整体上归为平声和仄声两大类。南朝周颙、沈约等人专门提出,诗文中一句话里面相邻的字在平、仄上应该不同;对偶句中,上下两句话里面相对的字在平、仄上也要不一样。另外还提出了一些应当注意的规律和应当避免的错误,统称为“声病”规律,沈约等人提出“八病”;后来,日僧遍照金刚在《文镜秘府论》中提出二十八种“病”,这部书里还有一篇《文笔十病得失》,细致极了,反映的是隋唐人对骈文声律的要求,魏晋南北朝骈文的声律规则还没有那么细致、严格。

最后,社会风气的推动也造成了骈文的流行和普及。大家都爱好骈文,后来干脆就用骈文选拔人才,既然做官都需要考骈文,大家写骈文的积极性自然就高涨起来,都去写骈文好了。“利益”这个驱动力是最不得了的。

总起来看,骈文的出现和流行,是人们自觉关注文章形式的结果,体现了我国古人对散文形式美的自觉追求。骈文的普及是文学走向自觉的一个重要标志。从南朝到唐代中期这几百年的时间里,人们逐渐形成一种认识:凡是文章,就应该是对偶的,或者说只有骈文才是“文”,不是用对偶句写出来的东西,就算不得“文”。刘勰在《文心雕龙》这部文学批评巨著当中,专门开辟了“丽辞”这一篇,来说明写作文章必须对偶的原则。他的这部理论性极强的巨著,说明了那么多复杂的问题,既有宏观的概括,又有微观的阐发,竟然从头到尾都使用了骈文,而且语言辞藻之美让人爱不释手,一千多年以来,竟然吸引了无数的学者去研究它。当时绝大部分历史和哲学著作,也使用骈文,虽然没有达到《文心雕龙》那样的艺术水准,却把骈文的市场扩大到了最广阔的限度。当时并没有“骈文”这个名字,因为凡是“文”,必得“骈”,没有另外命名的必要。中唐时代“古文”兴起之后,骈俪之文才专门被称作“今体”、“时文”、“四六”,这些名称都是为了同散行的古文相区别才出现的,“骈文”这个名字直到清代方才出现,使用的历史反而最短。

从先秦文章中偶然出现的骈句,到汉魏六朝骈文的逐步发展、正式成立,再到六朝中后期的繁荣昌盛、一统文坛,这个过程有上千年的时间,真正快速发展的阶段有五六百年。骈文毕竟同口语差别比较大,写作方法比较繁难,阅读起来也很费劲儿,所以从它一统文坛的时代开始,就有不少人起来批评骈文。开始批评它文风的浮华,唐代中期以后就有人主张干脆废除骈文这种文体,代之以同口语比较接近、写作比较自然的散体古文,这个呼声很得人心。经过唐、宋两次古文运动,古文的市场大大扩展了,骈文的领地相应退缩,退缩到最后,两者大体“划地而治”:公文领域和部分科举考试的文章仍然由骈文来主宰,其他领域古文大可通行无阻。这种格局一直维持到清末。白话文一普及,两者作为实用文体的时代也就结束了。

二、士族生活的华美书写

东汉和曹魏时期的文章,对偶句很多,虽说可能出于作家有意的安排,但是总体上看比较自然,和散句搭配协调,用典也不多,读起来轻松、流畅,每个句子和整个文章的意思都很容易理解。骈文就是在这种基础上慢慢发展起来的。

西晋有个了不起的作家陆机,不仅诗歌对偶的成分多,文章也是如此。他的文章,对偶句所占的比例在西晋时代是最高的,而且刻意造成对偶的意图很明显,辞藻还很华丽,特别重视形式上的修饰。用地道的骈文来写逻辑性很强的论文,大概就从陆机开始,这需要极强的驾驭文字的能力。比如《辨亡论》,篇幅就很长,乍看就知道写作的时候很费心力;再如《文赋》,虽说是篇赋,但实质上也是一篇句式整齐的骈文,论述写作过程的各个步骤,把那么复杂、深刻的理论问题写得如此华美,确实不是一般作家能够做到的。在陆机的文章里面,要数《演连珠》最像成熟的骈文。我们只引一段观其大略:

臣闻日薄星回,穹天所以纪物;山盈川冲,厚地所以播气。五行错而致用,四时违而成岁。是以百官恪居,以赴八音之离;明君执契,以要克谐之会。

“连珠”是一种很特殊的文体,最早是在皇帝的命令之下写作出来的,所以前面总有“臣闻”、“盖闻”一类的词。西汉作家扬雄的连珠年代最早,都是散体,不用对偶;从东汉班固,到三国时期曹丕、王粲等人的模拟之作,都变成了对偶句。陆机的拟作,对偶最为工整,而且最讲究辞藻,在所有连珠作品中最负盛名。

陆机的文章非常重视对偶和辞采,可以说是骈文成长过程中的关键一步。但是他的骈文多是论文或者应用文,虽然华丽,却缺乏动人的力量,因为里面总是没有他自己的感情。比陆机年代稍早,有位四川人李密,虽说不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作家,却写出了一篇让后人千古称颂的好文章,那么多的古文选本,都不会漏掉他的《陈情表》。很像唐代的张若虚,只靠一首《春江花月夜》,就让人永远忘不了他。

李密(224—287),字令伯,犍为武阳(今四川彭山)人。三国时期,他在蜀国做过尚书郎、大将军主簿、太子洗马。晋朝统一之后,晋武帝司马炎知道他名声很好,征召他到洛阳去做郎中、太子洗马,李密推辞了。一般人都喜欢做官,比较正直的人希望做官可以为老百姓做点实在事,可以为国家、朝廷效力;还有不少人认为做官可以颐指气使、前呼后拥,少不得有人巴结,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腐败,可以对看不顺眼的人尽情地打击报复。所以很多人都去跑官、要官、买官,像李密这样给官却不愿做的人比较少见。李密为人比较谨慎,也很周到,他怕朝廷误解他,错认为他对朝廷有什么意见,于是就写了一封信,详细陈述了他不愿做官的理由。

李密身世很苦,出生半年,就死了父亲;四岁的时候,他的舅舅就逼着他的母亲改了嫁。在尚未懂事的时候就成了孤儿,这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悲剧。他从小体弱多病,祖母含辛茹苦,一手把他抚养长大,李密对此铭记在心,时刻希望有所报效。等到他出人头地,朝廷也征召他、让他做官的时候,祖母也老病缠身、日薄西山,如同风中残烛了。祖母病势沉重,他想到如果入朝为官,老人家势必无所依靠,只有死路一条,因此宁可同祖母相依为命,委婉拒绝了朝廷的好意。这封信详细叙述了自己的悲苦身世和祖母的种种不易,讲到祖孙相依为命的情形,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简直催人泪下。过去甚至有人说,读《陈情表》而不流泪,就不是孝子。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褥,臣侍汤药,未曾废离。……臣欲奉诏奔驰,则以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

这封信写在西晋初年,已经是骈偶的文体,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对仗的。西晋是散文文体变化比较迅速、明显的时代,从两汉以来,散文中对偶的句子就不断增多,到此时几乎是通篇对仗了,李密的这篇文章是比较有代表性的。而且,先秦两汉的文章用于议论和叙事的比较多,抒情性的文章比较少一些,从三国开始,文章中抒情的笔墨也多了起来,并且情感比较深厚、诚挚,李密是三国、西晋之间的人,他的这篇文章也是这种趋势的反映。这都是文学散文从一般的学术文章中独立出来的标志。

东晋的骈文,沿着西晋骈文的方向继续前进,文学的色彩继续增强,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写景成分的增加,另外还善于在写景中融入作者的真情实感。

王羲之(303—379),字逸少,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他是我国历史上首屈一指的大书法家,对字体变革作出了了不起的贡献,被后人尊称为“书圣”。

琅琊王氏是两晋时期一流的高门士族,王羲之就出生在这样一个显赫的家族。西晋末年,朝政大乱,司马氏家族的八个王为了争夺皇权挑起大范围的战争,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乘中原内乱长驱直入,西晋朝廷终于无法立足,于是渡过长江,跑到建业(今江苏南京)建立了新政权,史称东晋。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是晋朝南渡的较早倡议者;伯父王导又是主要策划人,还是过江之后的首任宰辅;王羲之的一个堂伯父王敦手持重兵,镇守在长江中游,随时可以沿江而下,直逼建业。王氏家族的势力遍布中央和地方,皇帝司马睿说话、做事还要尊重王导等人的意见,看王氏家族的脸色,反倒没有独断专行的权力,历史上说当时是“王与马,共天下”。所以王羲之的生活环境极其优越,他本人文化素质也比较高,是王氏子弟中比较出色的一位。

传说当时另外一位士族人物郗鉴,为了结好王家,希望在王氏子弟中挑选一位做自己的女婿,于是派人到王家去考察。王氏家大业大,众多子弟生活优越,如同芝兰玉树,长相出众者不在少数,听说高门大族郗家来选女婿,个个修饰打扮,希望尽力在来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使者考察一番之后,觉得大家都很优秀,唯独有一位少年,若无其事,半躺在床上吃大饼,虽然并没有在使者面前刻意表现自己,就是露着肚皮吃大饼的神态,竟然也显得从容闲雅,气度非凡。使者回去向郗鉴报告在王家看到的情形,郗鉴突然激动地拍掌说:“就这个小伙子做我的女婿最好!”——这个郗鉴相中的好女婿就是王羲之。

历史上把这个故事叫做“东床坦腹”。有人说“坦腹”就是露着肚皮,恐怕有些夸张了,不过“东床快婿”从此就成了好女婿的代称。可见王羲之在修养、气质方面是相当杰出的,后人无不艳羡“魏晋风度”,王羲之当之无愧。其实,他不仅能写一手“飘如浮云,矫若惊龙”的好字,还是一位造诣极高的散文家。大概因为他书法名声太大,反倒把他散文成就的光辉给遮住了。他的《兰亭集序》,号称“天下第一行书”,就是集书法、散文之美于一体的不朽之作。

古人在三月上旬的巳日,要在东流水中洗濯,希望以此祓除不祥,招徕幸运,相沿成俗,后来叫做“修禊”。晋穆帝永和九年(353)的三月初三上巳节,王羲之和好友谢安、谢万、孙绰,以及自己的儿子王凝之、王徽之、王献之等四十多位名士在会稽郡山阴县的兰亭(今浙江绍兴西南约二十五里)集会,除了一般的修禊以外,还要饮酒、谈玄、赋诗,这都是当时士族成员最时尚、最风雅的活动。名士们列坐水滨,将酒杯放在水中让它随波逐流,流到谁面前谁就要作诗一首,否则罚酒三杯。结果最后共作诗三十八首,结为一集。王羲之当时是右军将军、会稽内史,是这次集会当然的东道主,负责为诗集作序,这就是《兰亭集序》(图2-8)。序文的开头交代了集会的时间、地点和缘由,并从兰亭周围的山水景色写起: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领(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青山环抱,胜友云集,兰溪静静地流淌,让人心旷神怡。文中摹景抒怀,充满了诗情画意。“仰观”、“俯察”云云,来自当时名士的必读书《周易》。《周易?系辞》说:“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因此序文开头的部分虽然在写景叙事中洋溢着愉悦祥和的气氛,王羲之却自然而然地把主题引向对生死的思考。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犹)今之视昔,悲夫!

庄子主张把生、死等量齐观,认为彭祖活至百岁,同婴儿的夭折没有什么不同。不过一旦真正面对死亡,这些说法不过是故作达观罢了!东晋时代的大名士普遍有一种伤感的情绪。这种伤感并不是因为官场失意或者故国沉沦,而是面对韶华易逝、生命无常的感慨和哀愁。他们热爱山水,是因为陶醉山水可以暂时忘却这种哀愁,还可以在自然的怀抱中体味玄理,获得心灵的慰藉。因此,三十八首兰亭诗都是当时盛行的玄言诗,而且都是用山水来作为谈玄的引子。《兰亭集序》虽然是散文,却采用了诗的结构。玄言诗中孕育着山水诗的胚胎,散文中对山水的关注和描写,在描写山水中抒情,同样是古代骈文的新走向。

从此以后,描写山水、以山水动人的文章就越来越多了。比如齐梁时期陶弘景(452—536)的《答谢中书书》,摹写山水,极其形象、动人: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传说陶弘景天赋异常,十岁得到葛洪所写的《神仙传》,从那以后就昼夜研究,开始抛弃俗事,专门致力于养生,后来就长期隐居在山中修炼。南朝梁代的开国皇帝武帝萧衍同他关系很好,很尊重他,有什么难以决断的国家大事,还要派人到山中去征求他的意见,所以人们都叫他“山中宰相”,可见他并非同俗世完全隔绝往来。大概因为他长期生活在山林当中,对山林之美观察、体会比较细腻、深邃,而且心胸较少受到世俗干扰,所以写出的文章也带着那么一股清澈的灵气。一连十几个四字句,一点不嫌单调,真像是山间美景,让人应接不暇;音调上也没有丝毫刻意之处,高低错落,如同珠落玉盘般清脆;几乎没有典故,随手白描,明白易懂,很容易让人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

另如南朝吴均的《与朱元思书》、丘迟的《与陈伯之书》、鲍照的《登大雷岸与妹书》等,都是写景抒情的优秀骈文篇章。尤其是《与陈伯之书》,区区一篇骈文,竟然招降了一名大将和八千劲旅,在文章史上尤其引人瞩目。

作者丘迟(464—508),字希范,吴兴乌程(今浙江吴兴)人,曾仕齐、梁。梁武帝萧衍天监四年(505),中军将军临川王萧宏北伐,丘迟做咨议参军,领记室,专门负责起草军中各种文书。陈伯之当时从南齐投降北魏,率领魏军同梁军对抗,丘迟就写了这篇文章,责备伯之投敌的耻辱,同时晓之以大义,并用故国之思和乡土之情来感化他。陈伯之在这封信的感召下,带领属下八千军队归降梁朝。文中写道: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昔。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这一段对暮春江南美景的描写让人如同身临其境,特别容易引起对故土的热爱和眷恋。明代张溥说“希范片言,强将投戈”,主要就是指丘迟这些写景抒情、同时最能诱发家国之思的文字说的。

东晋和南朝前期的一部分骈文,还是比较自然的,里面虽说多半句子都是对偶句,但也夹杂着少量的散句,这样交错起来,语气、语调都比较自然顺畅,也不会显得特别单调。这类文章也比较好懂,意思一看就明白,因为它不太使用典故。

南朝后期的骈文就很不一样了,文章中间几乎没有散句,全部都是对偶句,这样读起来会比较单调。但是作者却有意地显示自己在文章形式上所花费的工夫,他一定要让你看到,这文章中的每一句,都是他用心精雕细刻出来的。所以他还要把每一句相邻的字在音调上都区别开,上下句的音调也要两两相对;他还要使用典故,而且每一句都要用典,这样可以让文章变得典雅,显示作者知识的渊博,但是读者如果不知道典故的出处或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就彻底读不懂文章了。徐陵《玉台新咏序》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至若宠闻长乐,陈后知而不平;画出天仙,阏氏览而遥妒。且如东邻巧笑,来侍寝于更衣;西子微颦,得横陈于甲帐。陪游■娑,骋纤腰于结风;长乐鸳鸯,奏新声于度曲。妆鸣蝉之薄鬓,照堕马之重鬟。反插金钿,横陈宝树。南都石黛,最发双蛾。北地燕脂,偏开两靨。

这种文章今天的读者恐怕很难接受,因为里面句句都用了典故,如果不知道典故的意思,就非得去一部部地翻书查找不可,这样一来,恐怕就根本没人去读了。难道读文章还是繁重的体力活儿吗?对于当时的一般文化人来说,这种文章应该并不难理解,因为里面涉及的典故都在他们的必读书里面,意义一望便知。可是说到底,这文章毕竟还是写得太费力了,读者读起来也太吃力了。回头想想看,它究竟要说什么呢?还真得琢磨半天。文章写到这种程度,虽说表面看上去珠光宝气,终究还是不讨人喜欢,不单我们有意见,古人也要有意见了。从当时起,就有不少人提出批评,说这种文章写得太浮华了,华而不实,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浪费读者的时间和脑筋,还是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比较好。比如化妆,目的还是为了显示本人的漂亮,胭脂口红涂抹太多,人的本色反倒看不出来了,还显得怪里怪气的,让人生厌。写文章的道理大抵也没什么两样。

三、返璞归真的时代与艺术

骈文艺术在六朝走向成熟,可是同时也已经显示出它的缺陷和不足,主要就是形式和内容的不协调。形式方面畸形发展,内容极度贫乏,针对骈文的批评就多了起来。不过在很长时间内,人们都认为骈文的缺点在于词句太过浮华,并没有什么人认为骈文这种文体有什么不好,更没有人认为用对偶的方式来写文章有什么不对。

南朝梁代的开国皇帝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在他执政的前半段时间,社会比较安定,门阀士族受到优待,上层社会贪图安逸,社会风气相当奢侈浮华,贵族一顿饭就要吃掉若干老百姓多年的收入,很多士族子弟涂脂抹粉,身体虚弱,骑不了马,出门就要有人扶持。文学上也过分崇尚华丽柔靡,形式精巧而内容空虚。当时有个学者叫裴子野,他这个人为人正直质朴,对当时的世风、文风极其反感,写了一篇《雕虫论》提出批评,把晋朝过江之后的文风都给骂了,而且骂得很凶。不少现当代的文学史家把裴子野的这篇文章当做反对骈文、提倡古文的言论看待,甚至还认为它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先导,这都是不正确的。为什么呢?因为反对文风和反对文体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裴子野说当时的文风如何如何不好,可是他这篇文章用的恰恰就是对仗工整的骈文,你能说他是主张取消骈文的吗?隋朝有个官员叫李谔,曾经给隋文帝上过一篇奏疏,同样对当时的文章风气提出严厉的批评。他的这篇上书同样是漂亮的骈文:

魏之三祖,更尚文词,忽人君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以傲诞为清虚,以缘情为勋绩,指儒素为古拙,用词赋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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