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黑漆漆的雨夜,除了稀沥沥的雨声,就只剩下沉寂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已睡下,这是人们世代养成的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尽管不是很准确的时间,但早睡早起确是小村基本守成的规矩。老一辈人会很早就上山了,在顶着露水割完几捆草的间隙里,抹一把额头的汗水观察谁家的烟筒第一个冒出袅袅炊烟,证明谁家是最勤快的。生火做饭的无疑都是家里的女主人,因此,谁家的男人是否娶了个能干的媳妇,这是很重要的判别标准。否则男人们的面子上也会很是无光的,在上了年纪的的老头老太太的烟袋锅的指点下抬不起头来。因此,孩子们从光腚的时候起就已开始适应被父母早早从被窝里拎出来开始干活的习惯,一代传一代,小村的世俗就这么养成。我们家前头那个打更的老罗头就不止一次的唠叨过:谁家烟筒先冒烟,谁家的高粱先红尖。我没有考证过这句话是否真正应验过,但所有人都相信只有勤劳才能致富的道理。因此,要想早起,惟有早睡,何况这又是在一个无事可干的雨夜?
灯光都熄灭了,雨夜里除了黑黢黢的庄稼密麻麻绵亘起伏之外,就只能看到房屋和柴禾垛连成的模糊的轮廓,象阴森的古堡,沉默无语。而庄稼也和这古堡相连了,不注意你会突然间吓一跳:那不正蹲着一头怪兽么?雨点打在苞米叶子上的声音单调而乏味,淹没了远处的蛙鸣,使你闹心犯困。就连不知谁家的老母鸡也倍感焦躁,在鸡架里拖着叹息的长音。这样枯燥的雨夜,睡觉是最好的选择,况且现在已是深夜了。
二哥家的狗突然叫了起来,打破了黑夜的沉寂,一个黑影迅速的猫到了柴禾垛后面,静听着周围的动静,除了狗叫,人们早已进入梦乡,而自己家已经养熟了的狗听叫声就可以判断出行人的远近,是否进了自家的院子,可以想象二哥迷迷糊糊的听到狗叫,不过翻了个身,就又睡去了。黑影悄悄站起身,此时他已判定狗是被拴着的,所以长舒了一口气为自己壮了壮胆子后,又瞅了瞅四周,很熟练地扒开罗长喜家歪歪扭扭的木栅门。自从罗长喜被抓走后,这道门已好久没有锁过了,其实它锁不锁又能怎样呢?罗长喜家会有什么值钱的么?除了罗长喜疯疯癫癫的老婆,什么也没有。即使有,那道不推也要倒的栅栏门能起什么作用呢?而疯疯癫癫的二凤子有时连屋门也会一直敞到天亮的。但黑影并没有走屋门,可能是他压根就没有想到二凤子只是虚掩了屋门。
黑影攀上了窗台,然后捅破塑料布,将窗户轻轻掀开一条缝,把身子慢慢挤了进去。。。。。。二凤子蒙蒙怔怔中听到点动静,刚一睁开眼,一个黑影猛地扑了上来,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
“啊。。。”二凤子的嘴被紧紧地捂住了。
“别出声!出声我掐死你!”黑影发出低沉而恐怖的声音,喘着浓重的粗气,一把掀开了二凤子身上的被子。。。。。。
窗外的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在漆黑的夜色里,打在苞米叶子上,发出孳孳的单调的声音。
第二天,雨停了。天空里一片清新。太阳如期光临,空气中便散发出庄稼浓郁的清香。道路是潮湿的,但少了往日干燥漂浮的灰尘,显得很舒坦,在两边的庄稼中间延伸,走上去一股恬淡优雅的感觉。各家的房屋经过清洗,也都焕发出年轻的朝气,就连路边的白杨也趁机抖落肥厚的叶子上的灰尘,露出可爱的笑脸,总之,一切就像一个胡子拉碴的人,一夜之间剃去了所有的胡须,然后彻底的洗了一个澡,立马变得年轻十岁,焕然一新,就是这样的情景。
憨柱子罗长东上午九点多钟就把肉案子支好了,一个一米多长的木板上,放着砍刀和秤,半拉猪肉半敞开了胸膛晾在板子中间,罗长东系着一个乌黑发亮的白围裙,一边在一块油石上杠着钦刀,一边和正在等车去县城的刘顺子唠嗑。他在这里卖肉已经三年了,由于靠着车站,又是村子的中心,这是个绝佳的买卖场所。罗长东尽管长着一幅很壮的身材,但并不是很有心眼的人,与其说性格执拗,还不如说更是直憨。不客气点说,有点二百五,或者干脆说缺心眼。但好在都是乡里乡亲,人们都知根知底,所以这并没有耽误他卖肉,相反,人们倒觉得他这样的人卖肉肯定老实,不会缺斤少两,更不会往肉里注水,因此,乡亲们都还喜欢买他的肉。
“疯子来了。”刘顺子面朝西面,西边的一切到看得很清楚。
罗长东扭过头,顺着刘顺子的目光看去,一个拉里邋遢的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眼里:
穿一件浅色发白的的确良汗衫,上面是些米色的小碎花,也许是穿得太久的缘故,本来就很薄的小汗衫已洗得有些发烂了,成了半透明状,从外面可以隐隐约约看到里面的皮肤,还有没穿乳罩的**。只是现在这衣服不知有多久没有洗了,上面沾满了油渍或是别的东西,而那黑的黄的,也许就是鼻涕或是泥巴之类吧。裤子倒是很厚,分不清应该是蓝色还是黑色,穿得扭扭歪歪,一条红色的布条从裤腰处拖了出来,算是裤带了。脚下一双漏了脚趾头的胶鞋,一只上系着白色的鞋带,一只啥也没系,是趿拉在脚上。脸肯定是没洗了,嘴巴上还粘着鼻涕的痕迹,眼皮松松的耷拉下来,遮挡着呆滞的目光。能有半年没梳的头发更加零乱了,在风中飘舞着。
“又是来找我要肉了。”罗长东叹息了一声。疯女人二凤子总会在中午来到他的肉摊前,可怜巴巴的一坐就是半天,贪婪的瞅着他案板上的肉。而他高兴时也会时常将一些别人买剩的边边拉拉的肉施舍一些给疯女人,但今天,疯女人来得太早了,罗长东还没有开张呢。
“疯子,走开吧。今天没有肉给你。”罗长东先发制人。
“我,我买肉。”二凤子结结巴巴地说。
“买肉?你搞什么买啊?”罗长东很是嘲弄的口气。
“我我有钱。”二凤子的声音很小。像是很害怕的样子。
“你有钱?你搞哪来的钱啊?”罗长东已是质问的语气了。
二凤子伸开脏兮兮的手,里面是攥了很久皱巴巴的五元钱。
“谁给你的钱啊?”罗长东直直地问道。
“三铁子不让我说。”疯女人到底是疯女人。
“三铁子?”罗长东迷惑不解,三铁子是我们村有名的光棍,快四十了,还没有搞到老婆,一天游手好闲,懒得要死。“他怎么会给你钱呢?”
“他不让我说。”二凤子重复着。
“那?。。。。。。”憨直的罗长东还要追问,被刘顺子狠狠地蹬了一眼,只好张大了嘴巴把话噎了回去。这才注意到,正在等车的人们都围了过来,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罗长东看着疯女人二凤子拎着肉趿拉而去的身影,陷入了深深地思考之中。
罗广昌死后,堂叔是副镇长的得刘会标当上了我们村的村长,当我从大学放暑假回来,听到村长是他,不禁很吃了一惊。这小子尽管比我大五岁,但按理说还是我的小学同学呢。也许是我上学早的原因,提前两年就上了小学,但也是这小子特能蹲级,光一年就念了三年,所以就成了我的同学。最有意思的是这小子不学习也就罢了,就连上课该拿哪本书都不知道,因此常常趁老师转过身在黑板写字的时候问我:
“拿红皮的书还是绿皮的书?”没想到他竟当了村长?
“那还有谁啊?”老小子王力壮是我很小时的玩伴,但可惜高考落榜了。每次我放暑假回来,都要来看我。
“你们这些念书的考完大学都走了,进城了。谁会回来啊?你会回来?剩下的还不都是一样的文盲?刘会标还初中毕业呢。”
我无言以对。我是不会再回到这块贫瘠落后的土地。系红领巾时的宏图大志已烟消云散,因为那时还不懂得理想的含义,逐渐长大了,理想开始变得现实,那就是考上大学,走出这块贫瘠落后的土地,去寻找城市的天堂,用老支书的话说:你能走出北大壕(北大壕是我们村北边的疆界,再向北就是镇里乃至县城了)就是好样的。
而王力壮的话让我彻夜难眠,我古老沉默的村庄,多象一个苦难的母亲,辛辛苦苦的哺育着自己的儿女,然后将她最优秀的儿女都献给了远方,而她自己继续拉扯着剩下的无论愚昧还是残疾的儿女在贫穷与落后的悲哀中挣扎。
夜很深了,二哥家的狗又开始叫起来。二哥轻轻坐起身,慢慢拉开窗帘一角,向外窥看,一个黑影正悄悄地闪进了二凤子家的大门。二哥瞪大了眼睛,尽管月亮不是很明亮,但熟悉的身影还是让二哥吃了一惊。
“又来了?”二嫂也醒了,压低了声音,期待着二哥的回答。
“嗯。”二哥还在窥望,声音压得很低。
“谁啊?”二嫂问。
二哥没有回答,看得更仔细了。
“三铁子?”二嫂推测。
二哥头也不回的摇了摇头。
“憨柱子?”
二哥还是摇了摇头。
“那是谁啊?”二嫂坐了起来,这回可是新出现的人物。
二哥缩回来,小心拉好窗帘。然后趴在二嫂耳边,一字一顿地说:
“侯----精-----子。”
“谁???”二嫂瞪大了眼睛。急忙又去拉开窗帘去看,但外边出了静悄悄的院落,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