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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侯大宝开着小四轮拖拉机突突突在公路上往返送砖的时候,他也会注意到那辆倏忽间超过他的小四轮而去的小客车。那是二抽子新买的小客车。二抽子将他的小四轮卖给侯大宝之后,不再偷偷摸摸的做地下生意了,堂而皇之的搞起了客运。这不仅在二道沟村引起了争议,就是在我们村也是一个相当火热的话题。尽管贩卖苞米种子已经解禁,但二抽子离开他所熟悉的大米,蚕蛹这些农民们非常熟悉的买卖不做,一反常态硬去闯一块不用说他,就是世代农民都很陌生的行业----客运,二抽子能行么?是不是这两年挣点钱头脑太热了阿?要知道小四轮每年还可以拉些砖瓦到工地,最不济还可以干些农活,总之是有营生的。而小客车呢?一旦没人坐,是能拉粮呢还是能下地耕田?都不能吧?而且还有国营的大客车,有人爱坐个人的小客车么?二抽子这是怎么了,简直是胡闹,挣俩钱烧得吧。这年头,有点钱就找不到北啦。
的确,对于世代做惯了马车的农民们来说,偶尔出趟门,坐回大客车回来还要津津乐道一番,而做小客,那可只看到城里的大领导来才坐过的。但也有持反对意见的:我看二抽子这几年一直混得挺好,证明并不白给,二抽子又不是白痴,肯定这回也不会错。可惜,几万块钱的车,咱想买也买不起啊。
但二抽子是不管那么多的,尽管老爸一再哀求:“小子,你挣俩钱不容易,多少也得攒点吧?现在媳妇还没搞,怎么也的留点钱成个家吧,也不能都拿去买车啊?这车行了行,若是不行呢?。。。。。。”二抽子揣起钱,走了。
小客车就这么买回来了。
二抽子开车,拴住子卖票,小客车开始营运了。
我们镇共有22个村,其中只有一半的村落是在国道的两侧,其余的村都离国道很远。就像二道沟村,要走上几里路才能到国道。因此,乡亲们去城里,都要起个大早,先要走完从村里到国道的这段距离,才能开始站在国道旁等去城里的公共汽车。而来往的公共汽车一天只有两趟,过了点就只有另寻办法了。因此,勤俭朴实的乡亲坐马车和骑自行车去城里倒是常事,尽管这段距离要有七八十里地。
二抽子的小客车的出现不久就被证明是恰逢其时。随着同城里往返的人越来越多,人们都在抱怨车太少了。二抽子小客车一出现就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的方便。首先,二道沟村周围村的村的村民出门,不用再往国道去等车了,就近到二抽子家就可以坐到肯定有座的始发车了,而沿路的村民更是在家里等二抽子的车从门前经过就可以了;二抽子小客车给人的第二个方便是招手停车,所以你不用非得走到车站,只要你就近站在公路旁看到二抽子的车来了,一招手,上车吧。二抽子小客带来的第三个方便是只要装满人就发车,所以你不必担心像公家大客车那样坐不上车就只好等明天了,很快,二抽子送完一车人后就又回来了。第四,是令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父老乡亲们可以自豪的事情:我们也坐上小客车啦!这可只有城里那些大干部来检查时才能看到坐的呢。只比大客车贵五角钱,但这可是人人有座的小客啊!
难怪那一阵子村里人出门回来,往往要被问一句:怎么去的?或者是怎么回来的?结果被问方都会颇自豪的大声回答:我坐二抽子小客去的。我坐二抽子小客回来的。如果是坐大客回来的,被问到就会很扫兴,声音也蔫唧唧:哦,我坐大客回来的。或者正好大客来了,我就坐着去了。如此,“二抽子小客”成了那一年我们和我们周围的村落的人们排行榜第一位的流行语。
那一年我中考就是做的二抽子的小客去的城里考试。海绵座又软又舒适,车呜呜的一路前行,像坐在一块平板上荡秋千,有时遇到个小包,车也会颠簸,我们就尽力的巅起屁股,再落到厚厚的海绵座垫上,哦,好爽!打开玻璃窗,让风吹拂脸庞,空气清新。抬头看白云朵朵,低头见流水潺潺,路旁的小树唰唰唰的向后飞逝,两面的青山嗖嗖嗖眨眼而过。。。。。。真的是好惬意。带我们考试的老师半开玩笑的说:一会儿进城了,大家在车里好好观光观光市容,引起我们的哄堂大笑。大笑之后,我们忽然间沉默下来。原来我们的小客车前面出现了一辆红色的大客车----乳白色的车顶,朱红色的车身,后面还背着一个铁梯子。。。。。大伙再熟悉不过了-----就是那辆跑这条线的大客车。在我们十几年的记忆里,大客车像一个默默劳作的耕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站在我家的院子里,就会看到它熟悉蠕动的身影,由远到近,再由近到远,没有言语,只是默默运行。在村口,鸣两次笛,然后再奔向远方。。。。。记得小时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在道边一呆就是半天,目的就为了看大客车。8岁那年,我第一次坐这辆大客车进城,去时还好,我们是在中途上车,人并不多。回来时却说啥也上不了这辆车了:票卖完了,人挤得满满的还在排队等。看来我们今晚真的要蹲票房了。关键时刻,母亲忽然想起一个堂舅家的二女儿就在客运站上班,就找到了她,通过这层后门关系我和母亲才坐上那辆大客回的家,而母亲就一路上夸我那个帮着买票的二姐,人好工作更好。
“超过去!”不知谁喊了一声,
“对,超过去!”我们也随声附和。
“好咧!”二抽子开始加大油门,小客车加速前进,很快就撵过了大客车的半个车身。两车相并的一瞬间我清楚地听到大客车沉闷的发动机声,让我联想到疲累的老牛。
超过去了。
“欧!-----”我们发出一阵的欢呼。
回来时当然还是坐二抽子小客,只是没象去时我们是包车。由于贪玩,我们天黑了才想起回家。这也是二抽子的末班车。车到金瓦村的时候,只剩下七个人了,分别要去五个村庄。
窗外,已是黑黝黝的一片,庄稼象是集合的士兵,齐刷刷的队伍,整齐的排着方队。在他们背后是起伏的山峦,象老牛的背脊,雄厚而深沉。在庄稼与庄稼接触的空隙里,偶尔是成片的灯光,那便是一个个的村庄了。坐落在庄稼和山峦的环抱之中,静谧而温馨。此刻,劳累一天的人们正在看电视吧,白天的喧嚣和疲累都悄悄的躲到了黑色的幕帐之后,安静是此刻的乡村共有的氛围。因此出了车疾速行驶在板油路面上发出的吱吱声之外,车里的人也都很沉默。
“现在到哪了?”一个60多岁头发有些蓬乱的男人好像是在问话,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手拉开玻璃窗,开始向外张望。
“小北河。”二抽子回答。依然目视前方,把紧方向盘。
“那还要多久到马家堡子啊?”男子显然很焦急。
“马家堡?我们的车不到马家堡啊?”卖票的拴柱子皱了皱眉。
“我知道的,可是没有车了啊,我又不能在那住。”男子一脸苦相。
“你要到哪?”二抽子的话并不是很多。
“四里庙。”
“那离马家堡还有8里路呢,你怎么走啊?我们车终点是二道沟,离马家堡十八里路,这十八里路你要走会走大半夜呢?”拴柱子自从卖了票以后,对里程很敏感。
“那也没办法了。”男子一脸的无奈。
沉默。
“柱子,你问问车里人都到哪?”二抽子打破了沉默。
结果除了那位去四里庙的,都是顺道。
“这样吧,反正今天是最后一趟车,我把你们全都送到家。”二抽子做了决定。
“那我们要送到多久啊?”拴柱子脱口而出。
二抽子并没有理睬拴柱子,开始拐车,这是第一个要下车的人的村子到了。
“这这多不好意思阿?”那男人有些激动。“我会加钱的。”
“哈哈,”二抽子笑了。“老哥,我怎么收阿?按正常票价还不够我油钱呢,多了,乡里乡亲的我好意思?”
二抽子果然义务的把车上的人都送到了家。回来时,拴柱子非常不满,你这不是白搭钱么?人家又不是天天坐你的车?但二抽子的回答使拴柱子琢磨了半年:
柱子,一,都是乡里乡亲,有困难咱得管,否则怎么叫同喝一条河的水?二、咱送他,不图他感谢,但他终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这就是活广告;三、为什么别的人也要送,这叫一视同仁,当时大伙在一个车上,不光是那一个人要走夜路,所以自己费点心,给大伙个方便,大伙都会感谢的。这些人你不问过一个人住一个村庄?这等于咱在这些村庄都作了广告;四、咱这营运才刚开始,要从大客手里抢活,将来还会有别人和咱竞争,将来要长久的干下去,所以现在就要打好基础;五、出门在外一定要记住,多交朋友少结仇,其实无论恩仇,人们都会记得的,所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
拴柱子诺诺的听着,尽管不是全懂,但对小学还没有毕业的二抽子能说出如此的长篇大论属实佩服极了。
那天晚上,我到家时都快十点了,看到罗长喜家都已熄了灯,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二抽子并没有送我到家门口,只说:老弟,就剩100米了,你自己走吧,我送这位老哥,你看行不。我当然说行了,那位老哥还要到四里庙呢。二抽子见我同意长舒了一口气说:看老弟就有出息,这次一定会考上。我说借你吉言了。结果那一年我真的考上了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