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2》(6)
第二个女人……她不断地走来走去
啊,痛心的岁月!啊,悲苦的晨夕!
……
那犯罪的不是我
我是受尽了无尽的肉体的拖累
虽然我长久勇敢的挣扎
但我终胜不过它
……
——惠特曼《草叶集》
我采访朱凤姣之前,小谭对我粗略地讲述过她的案情:她丈夫是某市郊县首屈一指的个体企业家,号称“编织大王”,风靡海内外。她用她丈夫赚的钱,过着奢华淫乱的生活,最后,她自己开始讨厌这种生活了,于是,便在一个夜里,在她的一个情夫再次走近她的时候,这个女人向他举起了匕首,而且残酷地捅了三刀,最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她那酷爱她的,并以此引以为骄傲的丈夫,此刻正在这县城里的一间豪华的招待所里,接受省级报纸的几位记者采访,大谈特谈他妻子如何如何对他成功所付出的心血和智慧……后来,我翻阅了这个女人的全部档案,也和小谭的叙述大同小异。不过,我想,这个女人既然如此放荡,她丈夫难道就真的没有发现她的一点儿劣迹吗?我觉得其中必有一层神秘的雾纱,于是,我决定见见这个女人。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目光呆滞,神情麻木,但她还是努力地伸直身体,用一种惊奇而恭敬的姿态迎接了我。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她仿佛刚从地狱里旅行归来,阴间的恐怖、阳间的希望在她身上密集地交织着。她已经三十五六岁了,但粗眼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而且,呆板、布纹粗粝的囚服也遮不住她脸庞上的美的光辉。眉毛很细,却浓黑浓黑,看上去比化过妆的眉毛还令人惊叹,如空中的一钩月牙儿,鼻梁笔直,两侧有几颗淡淡的雀斑,可是,这一点也不叫人感到遗憾,反而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女性的魅力,下巴圆润光滑,嘴唇小巧玲珑,一切仿佛都无可挑剔,让人禁不住为上帝的杰作而暗自惊叹,只是额头上有几条明显的皱纹,尤其是在她猛然睁大眼睛,看人或看物的时候,它便显得更深,给人一种每一条深纹里必定藏着一个哀婉故事的联想。当你有了这种联想的时候,你又会感到这女人的形象,美得无懈可击,你心底再油然而生的又必定是诗和歌。然而,人世间的一切,有时就是这样叫人感到莫名其妙。她不是诗,也不是歌,至少现在不是,她是罪犯,是关在监狱中的女囚!谁说的,没有遗憾的世界,是不完美的世界,是一个死气沉沉,不会产生悲剧和喜剧的世界。只有用这句所谓的格言来自我安慰的时候,我才有勇气正视这一现实,才有勇气把一个“美神”与一个“女囚”连在一起。不过,我更自信的是,对这一采访对象的选择没错。这个女人也许能给我一点独特印象的东西,她的案件也许并不像她档案中记载的那样简单……
她见我这个陌生男人这般专注地看着她,又低下了头,两手放在膝盖中间机械地抽动着,默然无语。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我不先开口打破这儿的寂静,或者谈话中不注意方式方法,她会永远地闭住她的嘴唇的。于是我说:
“小朱,你愿意和我交谈一下吗?”
她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
“我似乎感到你内心藏着很多秘密。”
她突然抬起头,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盯着我。
我知道“隐秘”二字在她身上起了作用,于是,我又顺着话题继续深入下去:“而且,这些隐秘曾经深深地折磨过你,现在呢,仍然在引起你的苦恼……”
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我沿着我想象的思路,又说:“你很想找一个听众,但你又担心找不到一个理解你的人,于是,失望使你变得对一切都冷漠起来了……”
她浑身震动了一下,突然说道:“你,你是什么人?”
小谭在一旁答道:“作家,一个很想了解你的作家!”
她用淡红色的舌尖润了润干裂的双唇,又一次沉默,且又低下了头。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违反监规,把随身携带的茶杯捧到了她的面前。她惊恐地抬起头,狐疑地问道:
“给、给我吗?”
我点了点头。
她感激地用双手捧了起来,杯子在她手中颤抖了一阵,送到了嘴边,但看了小谭一眼,又放下了。
我鼓励道:“喝吧。”
她终于没有喝:“谢谢,我,我不干了。”
我说:“你不必对我有戒备,真的,不必……”
“你,你以为你能理解我?”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很自信。”
“因为,因为您是作家吗?”
“不仅仅是。”
“还有——”
“我们一样的年轻。”
“但愿您、您真能够理解我……”
她的声音很美,像她的相貌一样,悦耳,动听,然而,她所叙述的故事,却比她的声音沉重、郁闷得多。她在对一个陌生的男子揭开心灵之盖前,双眼微闭,静心默神了少顷。我知道她在呼唤着一种力量,一股勇气……
是的,没有一股战胜自身的力量和勇气,是启动不了那沉重的双唇的……
……您不愧是作家,眼睛锐敏,我真佩服您,也正因为这一点,我才愿意有生以来第一次向一个陌生男子倾吐自己的心迹和隐私,也许,你也是最后一个。
跟您说实话,我十分喜爱我的丈夫,我只跟他讲过,那是在他逼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去年我关在公安局的看守所里,先是警察,后是法官,他们一次一次地询问我:为什么杀人?我说我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如果一定要我说原因的话,那就是我疯了,我讨厌那个家伙,所以就杀了他……而真正的原因,我没说过。那时,我从杀了人到走进公安局自首,不,直到送到法院,站到了审判台上,都还以为那家伙死了。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一种法规:杀人者偿命。我想,我即便跟他们讲得再多,我总归是死,何必为并不理解我的人去浪费口舌呢?
啊,想起来,真叫我感到遗憾!我当初为什么那么慌张?既然准备去死,一切何不干得稳妥一些?如果当时我知道三刀捅不死他,我会捅六刀,或七刀八刀的,可是,我毕竟只捅了三刀……
有人说,一个漂亮的女人,可以是盘火炉,炼出一批优秀的男子汉,也可以是一个染缸,造出一群人世间的败类。尽管人们都说我漂亮,但我并不这么以为,因为在女人最值得骄傲、最富有魅力的年华里,既算不上是一盘火炉,也算不上是一个染缸(有人说,我应该是后者,我口里没有申辩,但我内心里却在抵抗着)。我承认,我这一生睡过的男人不少于十个八个,但除我丈夫之外的使我真正爱过的男人却没有一个,而且没有一次和这些男人们同床共枕是出自内心的情愿和感情的驱使……您不要以为我在为自己淫乱的过去诡辩,如果您有耐心继续听我唠叨下去的话,您也许会说:其实,你朱凤姣还是可以不堕落的。但是,您至少会认为我的灵魂和良心还没有完全腐烂和发臭……
我的丈夫自从出了名,被社会承认是所谓的企业家以来,我的良心就没有安宁过,不管是来自上头的还是来自下头的或者是来自新闻界的赞誉,对我而言,都是报丧的钟声……是的,正如您所说,我心中有隐秘,这个隐秘折磨得我喘息艰难,但是,您也许从这个隐秘上能认识一个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既可怜又可悲的女人……
一切,都得从四年前说起。
那时,我们家和全国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家庭一样,生活得虽不算清苦,但也再普通不过了。丈夫叫吴振,是县工艺美术公司的一个极不起眼的办事员,每天的工作就是设计各种各样的图案,大的、小的,但感到最得意,他认为他整个生命中最有出息的时候,就是有单位聘请他走出办公室,到大街上画几幅广告、宣传画什么的,因为这样既可以满足他这个老牌大学生的自尊心、人生的价值观,又可以从中得到百十来元钱的报酬,在那时来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额呀!我呢,和成千上万的妇女一样,算一碗“夹生饭”。说我是家庭妇女吧,我又在一家街办小厂做着活。说我不是家庭妇女吧,充其量只算是个临时工,而且户口根本不在县城,在一个离县城有五六里远的小镇上。我们家的两个孩子呢?也看不出比人家孩子聪明,也看不出比人家的孩子愚蠢,总之,我们家是个极普通、极不起眼,用不着别人同情,但也不值得别人羡慕的小户人家。我们从不乞求上帝垂青于我们,太阳每天温柔地照在我们家门口,我们只希望平平静静地生活,天天无灾无难,人人相安无事——这是中国人最本分而实惠的愿望。
然而,有时候一个人或一个家庭命运的改变又是人始料不及的……
那年春天,我和丈夫去小镇看望寡居的奶奶。她原是一个篾匠,专门编织各类家用竹器,由于手艺精湛,远近很有些名气。回到小镇我无所事事,就帮奶奶做做帮手。偶尔心血来潮,从家后一柳树上剪来几十根细枝条,将皮剥掉,编织了一个小花篮和一个小花瓶。丈夫吴振无意中发现了,以一个工艺美术人员的眼睛审视了半晌,突然说道:
“嗬,妙极了,看不出我爱妻还有这一手。”
我受了丈夫赞扬,更得意了,说:“这算什么?各种走兽飞鸟,我无所不能。信不信?不信打赌!”
他身上被激将出了一点童心:“好,你若编得出一条小狗,我三天不吃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