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2》（5）

第一个女人在人生的中途，我迷失在一个黑暗的森林之中……我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在昏昏欲睡的当儿，我便失去了正道。

——《神曲》“地狱”第一篇

“你叫什么名字？”

“林红。”

“年龄。”

“二十一岁。”

“犯的什么罪？”

“流氓罪呗。”

“判了几年徒刑？”

“一年又四百六十天。”

“我是问几年？”

“你是傻瓜还是白痴？你不会计算？”

嗬，厉害！这就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女囚。

她大大咧咧地坐在我的面前，尽管着一套深蓝色的劳改服，头发也有些零乱和肮脏，但还是看得出是个外形很美的女性。终日劳作在太阳之底，但肌肤并不见黑，只是微微有些泛红而已。瓜子脸。一弯淡而细的柳叶眉。直鼻。玲珑小巧的嘴……并且，这一切又恰到好处地排列、组合在一块，给了人一种和谐的美感，只是那双眼睛有些浑浊，使人有足够的理由设想，她曾有过放荡的昨天，而给人留下了一份淡淡的遗憾……她对我这位陌生男子的来访，既不感到惊讶，亦不感到惶恐，为了表示她的泰然和不屑一顾，修长的双腿有意识地在地板上弹动着，看那要紧不慢的节奏，似乎在内心里哼着一首情歌什么的，而那双眼睛呢，却在天花板上看来看去。

“林红，你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又问。

“什么人？他们带来的都是天底下的良民，”她嘲弄地看了一眼陪着我的小谭，“良民先生，有事就直说啰，是闲得无聊，想找一个女犯人开心，还是你这奶油小生看中了我，纳我为妾？”

小谭脸色一片铁青，欲发火，被我的一个眼神制止。我出示了作协会员证:“看得出，你很有个性。”

她微微一愣：“怎么，想把我写进你的小说里？好让天下的混账们作茶余饭后的消遣？”

“恰恰相反，我想让更多的人认识他们不曾认识的东西。”

沉默。

“愿意合作吗？”我追问了一句。

“你要我说什么？”

“说你的经历，其中包括你的不幸、你的罪恶、你的过去和你的今天。”

她的眼睛突然从天花板上移向了我，那儿有一束愤怒的火苗往外蹿着：“我一定得说吗？”

“我重申一遍：我希望你合作。”

“好，请听清，无聊的作家：我无可奉告！”

采访她之前，小谭就对我说过，这个女人简直是恶魔，她不会告诉我们什么的，果然名不虚传呀。但有趣的是，她越不想说，我就越想听她说，这大概可算是写小说人的“个性”吧，她的谩骂与嘲弄加倍地增加了我敲开她心灵大门的兴趣和决心。于是，我又企图用另一种谈话话题打动她，说道：

“林红，采访你之前，我见过你中学时代的几位同窗，他们告诉我，你有着值得骄傲的昨天。初中时代，作文两次在全市夺冠，其中一篇作文的题目叫“啊，未来，属于我们”，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

“闭住你的嘴，闭住！”她疯狂地叫了起来，“我不愿回忆，不愿，你听见了吗？”

我仍然继续说道：“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我自信，诗属于我们，鲜花属于我们，白云、蓝天属于我们，因为我们将是工程师、将是诗人、将是外交家、将是将军，因为我们有一腔青春热血，因为我们将拥抱未来……’多美呀……”

“你为什么不让人轻松一些？为什么？你为什么……”歇斯底里的喊叫之后，她眼里涌出一串晶莹透亮的泪点，且顺着脸颊向下缓缓爬动……啊，她还会哭！

我的心为之震颤了：属于她的世界一定积蓄着深沉的悲哀。

“我们能谈谈吗？”

她沉默着。

“你父母经常来看你吗？”

“不，他们死了，全死了，死得一个不剩了！”

“什么时间死的？”

“一万年以前，懂吗？一万年以前！”

坐在一旁的小谭终于火了，“呼”地站起，厉声喝道：“林红，你不要太过分了，谁让你说谎的！”

她一点也不示弱，亦跳了起来：“姓谭的，见鬼去吧，真正的坏蛋是你们！”说罢，竟转身不辞而别，随便小谭怎么呵斥，她头也不回，离去了。

“我有些不冷静，不过，我说过，这女人不好对付。”小谭摇头叹息道，“胡达同志，我们还是去看看她的档案材料吧，也许，你可以从那儿得到一些东西。”

路过一个形似礼堂的房子，我听到了一片熙熙攘攘的闹声，间或还有一两声悲惋的啜泣，我诧异，问：“小谭，这儿怎么啦？”

她皱了下美丽的眉头：“今天是探视犯人日。”

“一月几次？“

“一次。”她似乎突然记起了什么，“啊，我记起了一个人。”

“谁呀？让你大惊小怪的。”

“何夫。”

“他是谁？”

“自称是林红过去的恋人，”小谭也觉察到了她的说话方式有些可笑，解释道，“林红送到这儿已经有一年多了，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没有间断过看望，有看望日，则有他的身影，然而奇怪的是，林红一直拒绝和他见面，有时管教干部把她催烦了，她干脆大叫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家伙，你们把他轰走好了！’搞得我们不知如何是好，一个说他们曾经恋爱过，一个却说根本不认识他。莫名其妙。”

“就是说，林红一次也没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