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44) - 刘爱平作品选集 - 刘爱平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九十七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44)

三、变态者的幽灵

这又是一个玩刀片子的故事,但却与张瞎子不同,或者说更为残暴。一九八八年某月的一天,武汉市某私人餐厅雅座间几对男女正酣饮着,觥筹交错,撞声迭起,好不热闹好不气派。忽然间,又涌进来了几对男女,依此桌左首而坐,叫来餐厅小姐,点了满桌佳肴,也开始狂饮乱叫起来。酒过三巡,双方兴奋至极,于是,两桌男女合二为一,共桌而饮。后不知哪方乙男士借酒兴挑逗了对方小姐,这位小姐的保镖甲男士顿觉受侮,陡地站起,只听得“轰”地一声,酒桌调面,菜碟杯筷顷刻间“灰飞烟灭”。乙男士以为女流之辈,不过衣帽之类也,哥们岂能当真?但见对方如此吝啬,也直觉掉了底子,于是乎,也呼地站起。四目相对,剑拔弩张,战机危危。

甲:“想怎么来着,哥们?”

乙:“悉听尊便!”

甲男士突然冲进厨房,从厨师手里夺过一把菜刀复进了雅座,未等满堂“佳宾”明白将要干什么,他的左手食指随刀的起落,伴着血沫横飞已血淋淋地脱离手掌、陈尸桌面了。然后,把刀往桌面一掷,无不英豪万分地说:

“哥俩,上呀,是种的上!”

乙男士猛省之后,发出了一声冷笑,四平八稳地走了过去,接着,看了看那位玉肌雪貌的小姐,只见她如没事一般在欣赏着修长美丽的指甲。他暗想道,姐们,别以我是毛虫一个,等着瞧!于是,潇洒地抓起刀柄,再把自己的食指与中指往桌角一放,刀飞指落,化整为零,那两个指头便呈八字形地躺到那桌上了……

雅座间突然爆发了一阵喝彩声。

乙男士把刀往桌上一扔,然后傲气十足地瞧了甲男士一眼,再亮出残缺的手炫耀般地晃了晃,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怎么样、哥们,两比一,谁是英雄?谁是狗熊?罢了,又把目光向那小姐投去。终于,那小姐阴森、冷漠的脸庞上绽出了一片柔清的笑靥,并用优雅、轻盈如同舞步般的步子走了过去,掏出雪白的手帕为乙男士轻轻包上,然后,可怜地看了一下甲男士,再勾着乙男士的手肘,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雅厅。走到门口,乙男士转身说道:

“哥们,再见了!”

甲男士望着他与她远去的背影,心里无限懊悔。悔什么?悔当时何不砍去三个指头?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丢了白米跑了鸡”,横直亏了!回头再看乙男士留下的指头,只见它仍血流不止,且顺着桌缝向另一边优哉游哉地流淌开去……他悲哀地感到,它和它远去的主人神态一样,洒脱极了!于是,发狂般地冲过去,抓起它猛地掷向窗外。指头,在他的视线中消逝了,然而,那只伤残的手却把耻辱永远地钉在他愚昧、野蛮的灵魂之树上了……

这个故事是笔者采访时从一个“黑人”口里听来的,事情发生的可靠系数有多大,无从考证,因为叙述者已记不得事情到底发生在哪家餐馆,笔者也觉得没有很大必要去苦苦追踪采访。不过,笔者以为,这件事可能真实地发生过,因为故事中的甲男士原同叙述者一同进城,且在一个低棚里共床同枕过一年有余,他的职业是帮一家工厂当搬运、打杂做零活,是通过一个熟人进去的,工资不固定,多做多拿少做则少拿,但每月的汗水钱怎么也少不得两百元。此人上有父母下有妻室,但却性情懒惰,性格暴戾,喜怒哀乐无常,且从不顾家。挥霍无度。自断指的第三天便不辞而别,踪迹全无……

“那个乙男士呢?”笔者探根刨底。

叙述者说,乙与甲一样也是从农村来的,两人在一个偶尔的机会相遇并结拜成把兄弟,在断指之前经常互访,交往甚密,但自从餐厅“情变”后,他就再没有来过,他现在栖住何方,与甲男士一样也是个谜。至于说那位临场不怯的小姐是何许人氏,叙述者就无从知晓了,也许是武汉人,也许是来自乡下。乡妹子进城变得极快,转眼间便会乱了人的视线……

总之,这个故事中有很多的谜,正因为谜,笔者将它记载下来,但决不是为了追求一种悬念效果和迎合一种猎奇心理。如果从“猎奇”心理上来考虑,此故事无头无尾实是对读者的不恭。笔者陈述这个故事的目的,也并非只是袒露“黑户人口”的凶残与野蛮,而还想昭示两个字:——变态!

变态?这种血淋淋的长镜头也属变态之举?

回答是:不错。一种畸形的性格、人格与行为的病变,而造成这种病变的因素却来自众多方面。如果说,我们在审视当代城市方方面面时,对那些被历史冲刷干净了的残渣余孽,污迹浊痕重新泛起的现象,对那些沉湎于风月色情、肉体和狂欢刺激中的市民感到茫然与疑惑时,历史若公正地心平气和地作出评价的话,那么,这样一种观念将是不容忽视的,即物极必反,可怕的自然回归。这不是谬论,我们回首往事时,将很容易地发现它摇摆不定的影子。那是一段沉重的历史,在这历史长河中,政治家们以及瞒着良心的社会学家、哲学家、作家们过多地强调人的社会属性,却忽视了人的自然属性,因而也就造成了严重的人性禁锢,随着十多年改革开放,人的潜在价值得到了重新发现和个性得以了重新解放。这一切无疑是社会的一个重大进步,但由于来势凶猛,人们还未来得及作好充分的承受准备,或者说没有得到一种正确的引导,于是,随着“发现”与“解放”,许多人心情趋于复杂,要求趋向丰富,或者受社会逆反心理的主宰,心态开始恶性膨胀,于是乎,这种心态,便驾驭着一匹匹“野马”冲向了一种危险的“临界线”,造成了社会与人的病变。那些来自穷山僻壤“黑人”们呢,与此情景实际上也有相同之处,不同的只是城市里的某些变态者。属于“先驱”,而他们则是步的“后尘”。这也不是牵强附会的胡诌。都市“黑人”几乎都来自极度的历史封闭和环境封闭以及文化封闭的世界里,当中国的经济改革大潮将这一扇扇封闭之门撞开一道并不算宽绰的裂缝时,他们知道了地球还存在着另一半,发现了城市的奇妙,发现了金钱的效能,发现了自己的贫穷,于是,在一个美丽动人的旗帜——金钱——的诱惑下,他们义无反顾地涌向了城市。当他们有了钱,于是又很快发现,都市原来是一个十分精彩的世界,有比金钱更激越人心弦的东西,那便是迪斯科、探戈、昏暗的夜幕、灰色的刺激以及录相、茶座和女人。他们中间的一部分,尤其是年轻人冀图抓住这一切,就像他们曾经抓住了金钱一样。然而,这一功又并不是肯出力气或者力气大便可以得到的。在都市排外意识的x光线的辐射下,他们的衣着、打扮、语言、气质与风度却显得极为苍白与渺小,更不言潇洒,于是,便产生了一种沉重的心理障碍,它轻巧地把本属于他们的纯真、甚至带点儿古朴味道(当然也包括愚昧与粗野)的德行引向疯狂,引向变态……

这决不是一种愚蠢的或者机械式的推理,以上叙述的甲、乙男士对此不正是一个有力的论证么?而本节的下文中将出现的角色也将为此“出庭作证”。

冯德香,是笔者在舞厅里撞上的一个人物。

两年前,他从偏远的山区“跳槽”进了都市,以木匠手艺为业穿街走巷,为市民们家具的齐全而“填空补缺”。别人差一张桌子他便帮人打一张桌子,别人需要一个凉台窗户他便给人做一个窗户,都是些无需多高手艺的活路,当然,运气好的时候,也偶尔为别人打一两套全套家具。他是孤儿,无后顾之忧,因而,钱虽赚得不易,但也赚得不算少,至少比得上武汉三四个工人收入的总和。他颇具心窍亦颇具野心,跳槽进武汉之前,便有了发财的预感,又听说都市里的女人只要有钱便可以成为其媳妇,于是,把上初中时候的“对象”给吹了。那姑娘爱他如命,望着他背井离乡的身影泪如泉涌,但他头也没回,因为他此番远行,便没想到再归故里,更何况他读过几本书,略知大丈夫志在四方之道理呢?两年过去了,他真的还赚了几千块钱,便以每月五十元钱在市里租了一间住房,一改“创业”时期宿车站码头住大街屋檐的悲惨面貌,俨然以城市人自居。有了钱又有了安宁的小巢穴,他便开始思家。有家便要有女人,而这个女人呢,又必须是城里的女人。可是,这女人在哪里呢?他不相信偌大一个城市,女人多如牛毛,决不会一个也不属于他,关键是要善于寻找。他听人说,舞厅是寻找女人的最佳地方,于是他开始进舞厅了。当他第一次出高价儿买了张舞票走进一家舞厅时,那眩目的七色霓虹灯,那激越的迪斯科音乐,简直使他感到已把他的身躯撞击得一片粉碎。他只见灯火在摇,人在摇,笑声与歌声在摇,舞厅与大地在摇……还没等他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或正在发生什么时,人们已经出场了。当大厅里孤零零只剩下他一人时,他才感到他是来跳舞的,跳舞的!然而,音乐早无,人已散尽.他有些凄惶地大喊了一声:“怎么就关灯了!我抗议,我还一个舞都没跳呢!我是出了钱的,十块呀,整整十块呀……”喊声惊动了舞厅治安人员,因而他被当做盗窃嫌疑带进了治安室,其结果就更扫兴了,花钱进舞场未沾女人边,反而被大檐帽罚了二十元!真是冤。不过,说他什么也没有学到也不尽然,譬如说,他就发现他的衣着与舞场中的男女格格不入。第二天,他一咬牙,抛出二百余元,在商店换了套西服,到了夜里,便又粉墨登场了。然而,他仍旧什么也没捞到,除了那飘荡的无影无迹的音乐……

他不服,绝不服!

他去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他最后记不清他到底去了多少次了,但他记得清,他没跳过一个曲子,没有一个女人正眼看过他,然而,他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神经质地狂呼乱叫了,因为他已经很满足了,那些舞女们袒开的胸脯、裸露的后背,以及随着疯狂地旋转裙角飘逸而起时暴露出的修长、白皙的大腿已使他心旌飘摇,魂魄迷醉了!他觉得值,十来块钱一张票,看了数不清的城里女人的前胸后背和大腿,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呢?更有滋有味的是,他每每躺在床上,那些裸露处又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带进一个美妙、甜蜜而荒诞的梦境里……

他成了真正的大忙人,白天做工夜里进舞场。但久而久之,他终于感到那胸那背那腿其实是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因为他开始感觉到这一切是僵死的东西,谁愿意看都可以看到,而他的追求层次应该更高雅一些,更神圣一些,比方说女人对他一笑,直到已花了不少钱的现在仍然没有得到一次,且不说找到一个肯做他媳妇的女人。后来,他想了一绝招,在舞厅中场小憩时,他从冷饮厅抱来了两箱“健力宝”,见了女人发一听。女人们先是惊讶,继而是好奇,然后是接受……不过,这一手也真够灵验的,女人们似乎都能理解他的心情,接过饮料的时候,总报以极温柔的一笑,甚者,还会伸出白皙、细嫩的小手轻轻地拂一下他的脸庞儿……为她们的大方赐予与施舍,他连续几夜激动得无法入眠……

“你发过多少次饮料了?”笔者问。

“连续六七次了。”他得意地答。

“一次花费多少?”

“一百来元呗。”

“你到底赚了多少钱?”

“不多,但还会赚的。”

“你觉得这样很快活吗?”

“这么多漂亮的女人都需要我的施舍,我快活,快活……”

“她们的一笑,就如此使你心情舒坦?”

“嘻嘻,男人呗,都这样儿、都这样儿……”

“不……”

“您听我说,昨天有位小姐,还拉我下了舞池呢,嘻嘻,都怪我,总踩她的脚,不然,她咋会骂我蠢猪呢?”

“你还会这样发下去吗?”

“会,会的。”

“你也会变成穷光蛋的!”

“哪能呢,哪能呢……”

笔者对他没有更多的规劝,一切于他将是徒劳,这是灵魂备受压抑之下的一种发泄,除非为他找一个精通心理学医生,因为他患的是心理变态之病症,必须经过几个疗程的心理和一定药物的综合治疗方能有救。如果得不到及时的治疗,冯德香先生的未来恐怕不是善良者所能预料到的了。

都市,好一个变幻无穷的魔术师,它一边为“黑户”提供有形的财富,又一边给他们开拓精神的荒漠和精神陷阱,而在此荒漠上和陷阱边缘的苦苦挣扎者又何止一个冯德香呢?

陈冬姑是来自湖北天门的一个姑娘。天门素有天堂之门的雅称。那里的人很精于做生意,陈冬姑来武汉之前,其父母在一个小镇上摆摊子,早就是几万元大户了。她并不缺少钱花,何况她又是父母的幺姑娘,掌上的明珠呢。然而,城市对富于幻想的姑娘来说却是一块无法抗拒的磁铁。她是裁缝,怀着看看大世界的心情,跟随师傅和七八个姐妹一起来到武汉。她生长在汉江边的一个小镇上,高中毕业生,又是吃商品粮,对那些地道的农村姑娘来说,她是“街上”伢,可她进了汉口后,却也变成了地道的乡里伢。这种反差她承受得了,因为来之前早有思想准备。

大武汉对于她来说什么都是新奇的。

她白天跟师傅们做工,傍晚便和姐妹们一起逛街,进电影院……

那天,楚风剧院首次上演美国惊险片《最后一滴血》,她晚上七点钟赶到剧院门前时,票已一售而空,望着那显赫的广告牌,心里不免滋生出了几分惆怅与遗憾,正欲离去,却听见身后有人招呼:

“小姐,要票吗?”

她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的男子的一张笑脸正对着她:“你问我?”

那男子点了点头。

“我不认识你。”

“这不就认识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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