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2》(7)
叶秋秋之死1.新房里的悲剧
今天,是市图书管理员叶秋秋的结婚日,可上午十一点左右,她却突然死去了,死在她准备结婚的洞房里。
江北公安分局接到她母亲的报案后,立即赶到现场。从蓝白相间的警车里走下了三个神情严肃的人。前面的那个矮小、精瘦的中年人是刑警队长杨智河,他鼻梁低、下巴长,眉毛很淡,胡子稀稀拉拉,眼睛总习惯地眯着,只是那张紧紧抿着的嘴和嘴角边两条像刀刻一样的、深沟般的八字皱纹,以及双手反剪在背后的模样,还能隐约地给人一种威严和智慧的印象,透出一股让人折服的气度。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高个年轻人是他的助手马烽。他的个头的确高,足足一米八五!只是稍嫌清瘦了些,然而,却气度不凡。他没穿警服,上身是棕色的紧身皮夹克,下身是弹力牛仔裤,头上戴着墨黑的“鸭舌帽”,鬓角长长地露在外面。也许是熬夜过多,脸色稍微泛黄,但精神却饱满,眼珠子不停地转动,仿佛一转便会跳出一个妙计似的。浑身上下的每个部位都透出一股燎人之势、干练之风。第三个是队部法医。他们拨开围在死者大门前的人群,走进了室内。
这是个一室一厅的套间,虽不宽绰,却小巧玲珑。他们穿过客厅,步入卧室,于是看到了一幅凄惨的画面:死者大约二十六七岁,坐在一把奶黄色的靠背椅里,上身软软地趴在写字台上,没有烫过的、自然而秀美的长发松柔地覆盖在她的后背。那样子似乎是睡着了,在做一个长长的梦。她的母亲——一个脸上布满了皱纹的老人——站在一旁,全身抽搐,老泪纵横,干瘪的嘴唇不时地发出“啊啊”的哭泣,像在为女儿唱一首挽歌……
马烽和法医几乎同时把目光投向了队长。杨智河向他们轻轻一点头,于是,三人迅速带上白色手套,开始了现场勘查。
整个房子的摆设和装潢是优雅、富丽的:彩色电视机、双卡收录机、电冰箱,洗衣机……现场可供参考的痕迹物证极少。所有门窗都无撬动痕迹。地板才涂过深红色的油漆,锃亮放光,上面留有死者和她母亲的脚印。死者的右手握着一支钢笔,笔帽没套上,写字台的中央有一个红颜色的,小巧精致的日记本,本子翻开着,显然,死者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写过东西;写字台的左角还放有一个漂亮的、天蓝色的陶瓷杯,杯里装着水……
这时,法医通过尸体表面现象的检验,得出了初步结论,叶秋秋属于服毒死亡,至于用的是什么药品,有待化验,死亡时间与叶母报案时间相符,也就是说在今天上午十一点左右。
死者的母亲,在杨智河的劝慰与询问下,此刻神情安静了些,于是,她双唇嗫嚅着,断断续续讲述了如下情况:
这套房子是她在商业局当秘书的未婚女婿娄光租借的。通过二十来天的清洗、摆弄、设计,昨天上午总算把房子里的一切安排就绪了,并发了请柬,准备今天下午五点在这里举行婚礼。上午十点左右,秋秋带她来看新房。在房里转了几圈后,女儿笑吟吟地说:“妈,我想写点东西。”于是,叶母出了房间,在客厅的三人沙发上坐下休息。起初,她听见女儿倒水的声音,继而,又听到了椅子触击地板的声响,后来,便安静下来了。大约过了半小时,她喊道:“秋秋,写些什么嘛,还不去梳头化妆?”可是,女儿却没有回答。于是,她起身推开了虚掩的房门,发现秋秋扑在写字台上。开始以为她这几天疲劳过度,睡着了。走近一看,脸色苍白,用手一摸,天,竟然冰凉透骨,脉搏也不跳了。
“你女婿娄光现在在哪儿?”杨智河接着问道。他的目光很安静,像处在台风的中心。
“昨天上午他和秋秋收拾新房,中午在我那儿吃饭,下午一点半就搭火车到长沙接他姑妈去了。我和秋秋一直把他送上了车。说是今天下午两点左右可以回家。”老人脸上的泪点还在发亮。
“那么说这套新房昨夜没人睡觉了?”
“是的。秋秋昨夜和我睡在一起。”
“她今天进新房后说过些什么没有?”
老人想了想:“刚刚进门时,她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谁把洗把倒过来了?’”
“洗把,拖地板的洗把吗?”
“是的。放在客厅大门后面,进门便可看见。”
杨智河反剪着双手,微蹙着淡淡的眉头,走进了客厅,等到他再进来时,马烽又在写字台左角下发现了一块透明薄膜纸,纸的中间挖去了一个杯口大小的圆圈。杨智河拿在手里正面端详、反面打量,然后,夹进了随身携带的公交包里。
一个小时以后,现场勘查完毕。征得了老人同意,所有物证以及尸首都搬进了警车。
警车启动了。杨智河望着躺在车里面年轻而美丽的尸首,立即,老人那悲惨的叙述和现场收集到的物品,在他脑子里面变幻成了一幅活的画面——她似乎被新婚前的某种情绪支配着,提起了热水瓶,把水倒进了天蓝色的陶瓷杯里,接着,坐下了,坐在那把奶黄色的靠背椅上,再微微地稳了稳情绪(欣喜、激动的或压抑的),然后,摊开那个小巧精致的日记本开始写东西了,再然后,她趴在桌面上,于是,便永远地睡着了……可是,是什么因素导致了这个结局呢?自杀还是他杀?门后面的洗把是死者记错了,还是真有人动过?如果是他杀,毒药又放在哪里?那张中央被挖去了一个圆圈的薄膜纸,又在整个案件中起什么样的作用?
汽车在宽阔的大街上快速行驶。两旁高大粗壮的法国梧桐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匆匆后退。秋末中午的太阳,以它全副的炫光照射着,从玻璃窗钻了进来,落在他身上和脸上,于是,他心里萌生了一股奇特的烦躁感。
他的十个指头开始在前排椅子的靠背上,像弹钢琴一样地起落起来了。这是他思考问题的一个习惯动作。大概,他已预感到了这桩案子的复杂性了……
2.线索在日记本上
回到局里,杨智河把痕迹物证和尸首分别交给技术科和解剖室后,便反剪着双手步入了队部。他一面等待着鉴定结论,一面研究起叶秋秋死亡前留下的日记。
一个小时后,技术科的鉴定报告送来了。热水瓶、陶瓷杯、以及洗把柄上的指纹是由弓形线组成的外部系统花纹和由直线组成的根基系统花纹,都属于死者叶秋秋的。此外,热水瓶内是无毒食用淡水,陶瓷杯里却是稀释了的代号e溶液。
“代号e溶液?”杨智河大概对这个名称感到新鲜,淡淡的眉毛迅速向上一挑。
“是的,”送化验单的技术员解释说,“它是不久前从外国进口的一种高效剧毒物品。无气味,无颜色,并含有一定量的麻醉剂,只要服用0.01毫升,就能使人在安静中很快死去。不过,它的杀伤力却限制在开封后的七小时以内。目前,这种药品在我市只有生物研究所独家使用。”
这时,法医也送来了解剖报告:叶秋秋胃肠含有代号e溶液……
法医的报告好像并没有在杨智河的身上引起多大的震动,似乎科学已证明的一切,早就在他的意想之中。
不久,奉命外调的马烽回来了。杨智河迅速地把鉴定报告推到了他的面前。片刻后,问道:
“你有什么看法?”
“从现场和鉴定结果来看,好像是个自杀案。不但门窗没有撬动痕迹,而且我们取得的所有物证上留下的都是死者的指纹。”马烽把墨黑色的“鸭舌帽”往桌面上一掷,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便滔滔不绝地开了口,“但是,从死者近期的精神状况来看,却又不可能自杀。死者的单位反映说,她在那儿表现得很不错,而且事事如意。她连晋两级工资,并且上级即将任命她为该馆的副馆长。她所在的居委会提供,自从文革中死了当中学教师的父亲,她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如果她想自杀,那么一定会给生养她的母亲留下只言片语,或者流露出反常迹象,然而,这些都没有。再者,死者进屋时说了一句:‘谁把洗把倒过来了?’这就说明有人动过它,也有可能利用它破坏了现场痕迹。因此,我以为叶秋秋死于他杀,尽管还不能完全排除自杀的可能。”
杨智河点了点头,眯小的眼缝里透出了一股欣慰的光,他狠狠地捶了两下马烽的胸脯,赞赏地说:“好呀,老弟,我们想到一块去了!现场上的干净,只能说明凶手的狡猾。叶秋秋自杀的可能的确太小了,她临死前,留在日记本上的那段还没来得及打上句号的文字也进一步说明了这一点:‘今天,我就要跨入人生路途上又一个崭新的阶段了。过去了的少女时代,固然值得回味,但即将来临的新生活却更充满魅力。我要为娄光生一个胖小子,给家庭带来快乐……’你看,她对未来充满了何等炽热的希望,这样的人忽然间会去自杀么?”他点燃了一支烟,接着分析道,“如果真是他杀,那么,凶手很可能有死者的大门钥匙,而且知道娄光离开了本市,他(她)选择叶秋秋结婚之日加害于她,这又说明凶手与死者之间有很深的宿怨,另外,根据代号e溶液的性能,凶手作案的时间大致可以定在今天凌晨到今天上午十时半以内。你看呢,小马?”
“嗯。”小马点了点头,玩弄了片刻桌上的“鸭舌帽”后,又有些犯愁地望着队长说,“可是,该怎样确定我们的侦查范围和目标呢?”
“这个问题嘛,”杨智河自信地微笑着:“你先看看她的几篇日记吧。线索,就在上面。”
马烽惊喜地望了队长一眼,迅速翻开了本子:
九月十八日阴
……几经周折,好不容易租到了一间房子,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邻居会是他——周帮慵。一见面,他就用一种阴森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我,那神态恨不得把我吞进去……真可怕,不,更加可怕的是白天见到这种目光,夜晚噩梦不断。我似乎感到灾难跟在我的背后。我本想退掉这间房子,娄光却执意不肯。是的,退了它,再到哪儿去租呢?在这个上百万人口的大城市里,我的世界怎么这般窄小?十几年过去了,我想避开这个人,忘掉这个人,可是,反过来却成了他一壁之隔的邻居。
生活真会捉弄人。
十月二十六日阴
就要和娄光结婚了,可同馆的凤子大姐告诉我了一件事:昨天她下班回家,看见轮船总公司的播音员潘斐挽着娄光的手臂在江边的沙滩上散步。
听罢,我浑身发起了抖,仿佛觉得有人在往我的心上施加沉重的砝码,旋即会窒息而死,痛苦、感伤极了。下了班,我破例没等娄光来接我,便只身去了江边。我企图借助大自然的力量使自己的烦恼得以解脱。江边的黄昏是美丽的。远处传来了忧郁的吉他声。江水不断地向沙滩上漫着,在每个障碍物后面激起了一层层浪花。我想,生活多么像这江水,日夜地流着、奔着,把一系列意想不到的麻烦和苦恼带到人的面前,让人去认识、去思考、去决定……然,我应该怎样去思考和决定我和娄光的事呢?可是,我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他找来了。于是,我愤懑地质问了他。他却置之一笑,说:“你是相信别人,还是相信我?”我注视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那儿闪烁着的光是真诚的,是可信的,而且,我也感到他抚摸在我肩头的手,也正在诚实地传递着爱的信息和热量,于是,我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一倾情愫,眼泪汪汪了。我不该误解他,我应该相信他呀——他是爱我的。恋爱几年来,他对我可谓百依百顺了。尤其是为了租房结婚,他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哪天不是打扫清洗到深夜?……几天以后,他便是我的丈夫了,我没有不相信他的理由呀。我相信他。
十月三十日晴
明天是我的结婚日,娄光突然要我通知浩浩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他原来是极力回避提到浩浩的……晚上我到浩浩家里告诉了他,我要结婚了。他的情绪突然低落,似乎对往事还持着固执的怀念。我也突然伤心起来。可是,过去了的毕竟过去了,面对现实的人才是幸福的。我约他明天上午在我们举行婚礼之前到我的新房里单独谈谈。我把地址告诉了他,也把跟我母亲一起配的一把钥匙交给了他,并嘱咐,如果我不在,你可先进去坐坐,他居然同意了。
人,真是个感情的怪物。
“好,好极了!”看完日记,马烽的脸上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激动的表情,直叫道:“队长,你下达命令吧。”
“看你这个样子,不要太乐观了,说不定凶手的名字并不在日记本上呢。”杨智河异常平静地告诫他一句。
马烽的脸倏地红了,原来,他的身上也有大姑娘般腼腆的一面。
“你先到休息室里询向一下死者的母亲,日记本里提到的人,看她认识不认识。”
马烽刚走,队部的大门突然被闯开了,一位不速之客步履蹒跚、歪歪斜斜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