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2》(5)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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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要报复,都说要杀人,仿佛世界就是拥有了这么多疯狂的意念才显得拥挤不堪的……当年,潘多拉到人间观光,发现人类没有欲望,没有追求,甚至没有争斗和倾轧,过着一种平平庸庸的日子,叹息之余,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一个盒子,于是,灾难、罪恶和瘟疫争相涌出,渗透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潘多拉也并没有把存在于人世间的善良、真情以及幸福收回去啊!
人类,你失落得太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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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紧闭的大风贸易公司打开了一扇偏门,经理郝光走了出来。室内一束橘黄色的灯光追逐着他,也从偏门里爬向了街面,昏暗的光晕里,隐约可见他装束十分讲究,笔挺的西服、鲜红的领带,刀口般挺拔的裤管和箭头般昂然尖锐的牛皮鞋……虽然他的个头矮了些,属半残废那一等儿,但因为有了经理头衔——尽管是自诩的——也就并不感到自惭形秽了:他有的是灰花花的票子,这可是真家伙,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真家伙!因此他每每走到大街上:或者出没于奢华的饭店和舞厅,总是把腰杆拉得笔直笔直,把胸脯挺得老高老高,仿佛是天下第一骄子……此刻,他出了偏门,在大街上站稳,伸出手十分规范地压了压松柔的长发,便又转过身,对着还敞开着的那扇门打了个响亮的响指。接着,门洞里露出了一张年轻且妖冶的女人的脸——鬼知道是他“秘书”还是职员什么的——她冲着他莞尔一笑,便把门轻盈盈地关上了。于是黑暗旋即笼罩了门前这条窄窄的尚无路灯的街面。他把双手插入裤袋,潇洒地迈开了步子,口里十分得意地哼着一首小夜曲,十分得意……
“郝光……”
蓦地,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前面一个拐弯角里响起,颤颤的、低低的,且含着淡淡的哀伤。
他站住了。虽不见人影,但他知道是谁。他其实本无站住之意,可还是站住了。
于是,那女人忙从藏身处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头微勾着。夜色埋没了她的脸,但她那优雅、纤细且柔和如水的曲线却依稀可辨。起初,谁都没说话,仿佛有许多仇恨,有许多哀怨,或者有许多沉重和压抑,两人面对面站着,石雕般地僵固着、沉默着。半晌后,大概她忍受不了这沉闷氛围的碾压之苦,终于用力地抬起头,看了看他那张冷漠的脸,小心地问道:
“郝光,我们能走走么?”
他把头昂高,一派漠视大地的气度:
“对你我已经感到疲倦。”
“那就请你忍耐一下吧……”
“讨厌,老天爷什么时候让我摆脱你的纠缠!”
“求求你了,好吗?”
“这是最后一次!”
这条偏远且窄小的街道上,只有稀稀疏疏几个行人在走动往复。郝光和她向前走着,中间隔着宽宽的空隙,这空隙如同大河如同沟壕,把他们的躯体连同他们的灵魂一起残酷地割裂开来。皮鞋与街面碰撞、摩擦,发出了连绵不断的、寂寞且沉闷的响声,又像呼啸的车轮义无反顾地撕扯、碾压着她的那还不算脆弱的灵魂。
“我们不能再谈谈吗,郝光?”
“谈吧,随你的便。”
“我、我真的就那么叫你讨厌么?”
“还多说个屁。”
“那、那女人就那么好么?”
“当然,又漂亮又新鲜,比你够味。”
她浑身一阵战栗,继而是沉默。
“我对你是付出过代价的呀……”
“得了,什么代价?”
“一个少女的贞洁。”
“你他妈也别忘了,我对你也是付出过代价的。”
“对我?什么代价?”
“钱!你花了我多少钱,你说得清吗?还有,老子郝某带着你游遍整个中国,这难道还不算代价?凭你祖宗八代的那穷酸相,没有我,你走得出这座城市半步?逛逛中国,哪一脚不是踩在银子上?”
“不,这无法比,永远无法比。钱花了可以再挣,可是,一个女人的贞洁只有一次……郝光,你想过这些吗?你为什么不想呢?”
“妈的,穷哭个屁,见猫尿老子就烦。你能挣钱你就去挣呀,缠着我干吗?当初,你愿意脱衣,不就是看中了我的钱么?无用的女人总喜欢说什么一次、两次的……贞洁顶个屁用!”
“不,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不是……”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两码事!”
“你、你卑鄙!”
“我卑鄙,我再抱女人的时候我还会说我是第一次!你高尚,你他妈再抱男人的时候,难道你会说你是第一百次第一千次吗?”
“你不是人、不是人!”
“那你干吗纠缠鬼?”
那女人嘤嘤地哭了。
于是,他点燃一支烟,悠悠地吐出了一个圈儿,斜眼看着她,好像在欣赏一幕喜剧。
“还有谈的么?说完,图个痛快。”
“那女人又回来啦?”
“你信息灵通。”
“你对她还有兴趣?”
“这不,正去赴约呢。”
这窄狭的街好长,但他们还是到了尽头。终于有一个宽阔的广场迎面扑来。广场周遭有数根水泥路灯杆儿。他们站住了。他双手仍潇洒地斜插在裤袋里,双腿颇有节奏地弹动,带钉的鞋底与水泥路面撞击爆出恐怖的叮当声;他脸上依旧冷漠,近乎于残忍的冷漠。他不看她,却把头又一次高傲地扬起,仿佛那遥远的星星他也可以抬手摸着。而她呢,亦不敢正视他,她畏惧他铁一般无情的脸、霜一般冰冷的眼,因为她毕竟不想在失去一个女人最珍贵的贞操之后,又失去她为之奉献了贞操的男人。但是生活是最现实的亦是最残酷的,怕抬头就可以挽回一切么?一个月来,她不是这般低垂着曾经骄傲的头向他乞求过一次又一次么?她挽回了什么吗?没有,一点没有,除看到一颗丑恶的灵魂的曝光以外……
“我要走了,拜拜!”他瞟了她一眼,绷紧的脸上出现了一片怪异的笑,“我不愿那个女人等得着急……老子希望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罢了,他猛地扔掉烟蒂,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吹着悠长的口哨,走了。那神情安然自得,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她急切地抬起头,寻觅着他的背影,目光里织着一片悲哀。她想追过去,给他跪下,乞求他施舍些怜悯,但她终于没有追过去;她张合着涂抹了浓浓口红的嘴,似乎想叫住他,但终于没有发出声音来……蛰伏在她灵魂中沉睡的某种东西好像忽然间醒悟过来了,她不必再做任何努力了,一切将会是徒劳的。于是,眼眶里的白雾凝结成了洁净的雨柱,顺着她美丽的脸颊忧伤地爬动开来。她不知道这泪水是在哀悼她死去的爱情,还是在怜惜她失去的贞操,抑或在冲刷往昔的耻辱,寻觅着女人人格和尊严的支点……
那时,她的梦是美丽的,像天上飘忽的一缕白云,像晨露里微笑的一株绿叶;那时,她的梦更像一只娇艳的蝴蝶栖息在那芳草凄凄而又寂静空旷的郊野上,那儿放牛娃的鞭声,那儿村落升腾的炊烟以及蜻蜓洁净透明的小翅,都会给予她无穷无尽的幻想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