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3》(21)
父亲出现了,王莽原没有惊喜王莽原讲述他故事的过程中,我和马烽一直很专注地听着,偶尔也记上几笔,这是职业习惯,也是工作需要。当他提到“他和寡妇的故事”,以及“他又有了新的恋人”时,我们俩的表情确实有些异样,倒不是为他有过的“历史”吃惊,而是不约而同地想到另外一个人,也就是说,我们在为另外一个人担心。这个人我们太熟悉了,是熟悉让我们不得不为她担心。
我记得,当时王莽原讲到这儿时,口里虽没有说出来请我离开,但他摆出了这样的姿态,而我呢,没有一点准备走开的意思,因为他又制造了悬念,并且我心里也还有很多疑惑没有解开,于是,我就顺着他的话说:“王莽原,有些事情不是你不说就可以不说的,不是你说与案件无关就一定没有关系的。”
“那你是什么意思?”王莽原说,“难道我讲得还不彻底?”
“是的,”我说,“你讲得再多都没有用,即便我们相信你没有杀人,但证据呢?证人呢?在案件侦察中,这是关键的东西。”
“你是说,我必须要告诉你们,白晓自杀的那个夜里,我到底和谁喝了一夜咖啡,是吧?”王莽原说:“我说过了,她是我的女朋友,但我不会告诉你们她是谁。”
“如此一来,你半晚的故事白讲了,因为没有人为你作证。”马烽又将了一军。
“没关系,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让你们盯上了,我就在想冤案是怎么回事。”
“王莽原,你是装深沉呢,还是真固执,或者是想表现你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个性?”我说,“别硬撑了,你想下台阶,我可以把肩膀借你靠一靠。”
“什么意思?你蔑视我?”
“不敢。我是说,你不说,我帮你说,你现在喜欢的姑娘是不是叫枝丫?”
“你,你怎么知道的?”他一脸狐疑。
“答案很简单,刑警嘛。”其实,我们还得感谢那次邂逅,从夏女女的学校出来,撞上了。
“看来你们还做了不少的准备。”
“当然啰,我们在和一个智者对话。”
“抬举了!”他说,“是的,我在和枝丫恋爱,你们认为有什么不妥吗?”
“不错。”马烽说,“我们认识枝丫,她是一个十分单纯、善良的女孩。而你呢,算得上是风月场上的高手,你认为你们谈的是一场公平的爱情吗?”
王莽原突然笑了,是那种带有嘲讽的笑:“我真为你感到难过,你不懂爱情。你以为爱情是小商小贩做生意,可以称斤论两吗?两个人相爱着还不足以让爱情成熟、丰满起来么?”
马烽火了,随手捏灭烟蒂:“你跟我少讲好听的,你以为你是谁?”
马烽有过一次失败婚姻的历史,而且对这次失败记录总是耿耿于怀,或者说对郑玫总是耿耿于怀,弃之心疼,取之不快,因此,最忌讳有人说他不懂爱情,就像对秃顶的人谈灯泡对瞎子谈风景一样。于是,为了安慰马烽,也为了谈话能继续顺利地进行,我说:“王莽原,真的,你骄狂了一些。如果你经历这么多的生活磨砺后,剩下来的只是这些东西的话,那么你是失败的。你想用你的所谓个性对待一个社会人应该付出的义务和责任,显然是不明智的。”
我的这番话,对他起了点作用,也可能又让他记起,我曾在他的大学的讲台上胡言乱语过,他望着我沉吟了片刻,口气温和多了:“其实,我也不是在表现什么,一个人的生活一开始就有了这么多的遭遇,像葡萄架上的葡萄,一串连一串的,你说,我能心平气和么?不错,我和枝丫的恋爱,也许对于她是不太公平,正因为这一点,我才想尽我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她,不让她糊里糊涂地搅进我过去的生活里,让她过上平静的日子,我以为我的这个出发点是没错的。而你们出于你们的需要,非要我揭开所有的遮盖物,我的过急反应应该也属于正常。”
“问题在于发生过的事件不是谁想遮盖就能遮盖得了的。”我说,“即使当事者不说,事情也不会在某一个角落里烂掉,化为乌有,相反,它折磨的是你的心,而且是永远的。”
王莽原想了想,似乎有了些同感:“好吧,我说。在你的面前,我突然发现我无法坚持许多,你像猎人一样在布着陷阱,陷阱还铺上了郁郁葱葱的红花绿草,不仅美丽,还透着香味……不过,我比那些猎物幸运一点,因为还没失落在陷阱之前,我是明白的。”
王莽原是机警的,也是固执的,他在无可奈何的时候,也善于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和下楼的台阶。我们还能和他计较什么呢,他已经委屈了自己。
在我开始写这部小说时,我认真地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我们的刨根问底,确实为难了王莽原,他在为我们讲述下面故事的时候,表情特别扭,说不上苦涩,也说不上悲壮。人的一生中难免做出一两件连自己也吃惊的事,尤其在失去自己很珍贵的东西之后,更是难得理智。王莽原归根结底还是幸运的,因为在他很冲动时,有一个人是清醒的,这个清醒的人让他变成了幸运者。
这个人是一个女人。王莽原没有告诉我们她的名字,只说她是一个寡妇,是他最好的一个泥瓦匠师傅的遗孀——她丈夫死得很惨,从11楼的手脚架上俯冲下来,连一根完整的骨头也没留下——王风自杀后,他想从白晓那儿为王风讨回一点“公道”,或者说报复打击一下白晓,求得他内心的平衡,但当他觉得白晓其实也很苦时,改变了初衷,而这个值得人同情的寡妇的家,便成了他经常光顾的地方。一方面,他想帮助她,哪怕是背背煤气,扫扫地,对她也是一种安慰;另一方面,他也是一个需要人同情的人,当无人能够理解他,他也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倾诉时,这个去处,或多或少也使他获得了一份安慰。
这个寡妇大他四五岁,带着两个小孩。久而久之,王莽原和小孩建立了很好的关系也和寡妇成了很好的朋友。再久而久之,两个有过不幸遭遇的人,似乎都喜欢上了对方。但他们最终没有撞出什么火花来。
王莽原说,那时他确实对她产生了一些依恋,但他明白,一切都来自双方的相互同情。这种同情到底有多大的黏合力,又能让双方纠缠多久,他没有去思考,他找到的解释多少有些悲壮,如果我这一生中注定要同情一个女人的话,那就同情这个孤单、可怜的寡妇吧。
终于在一天夜里,王莽原对那个女人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那女人没有吃惊。可能她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在姐弟的边缘行走,这一天的来到,只是个迟早的问题。她的第一表情是眼角滴答下来的泪水,稀里哗啦,不可收拾,接着连身子骨开始软绵起来,是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样子。这是在寻求一个依托,一个搀扶。女人生活到这分上,一个男人一个爱字,已是她们最大的奢望。
王莽原过来扶住她。她的嘴唇开始在他的脸上游走,但就在嘴唇和嘴唇交合的那一刹那,那女人很顽强地推开了他。王莽原说:“你怎么啦?难道你不需要一个男人?”那寡妇幽幽地说:“我需要,真的需要,但,但不应该是你……”王莽原说:“我对你不好吗?你不信任我吗?”那寡妇说:“我不信我自己,但我信命,我的命中不是你。”王莽原:“命是什么?命是一个圆圈,空洞洞的,是靠人注入了内容,命才变得真实和美好的。”那寡妇说:“这些我不懂,但我懂你不属于我。你是一个好人,是一个有前途的人,你的命不该和一个寡妇沾上边。不然,你会痛苦一辈子,我也会内疚一辈子。”
王莽原见寡妇说得认真,而且周身不再哆嗦,不再软绵,知道了她是出自内心的。于是,他放下寡妇,走了。那时刻的他,真的很失落,很茫然,直觉得老天不公,他爱一个人不行,同情一个人也不行,是他放逐了生活,还是生活遗弃了他?他弄不懂,弄不懂就痛苦,就颓废。但是,那寡妇的住处还是他常去的地方。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只是不再谈情。
王莽原就在那儿,遇上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和那个寡妇一起改变了他。
那个姑娘是和她的大学同学在报上看到了那个寡妇的丈夫摔死的消息后,上门来献爱心的。那天,同学们正在叽叽喳喳地安慰寡妇,王莽原闯了进来。
王莽原不热心这类活动。不是他不善良,是他认为没有人比他更善良了。行善也好,助人也好,应该是悄悄地做,热热闹闹的有故意张扬之嫌。他想退出去,但来不及了,那寡妇叫住了他,并对那群大学生介绍说:“这是我孩子的恩人,是他接济了我们,自从孩子他爸死了后,他把什么都给了我们。”大学生们便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像在打量一个英雄。王莽原显得很不自在,他心里直怪那寡妇多语了,他不过是一个靠打工救济自己学业的一个穷青年,他能给她和孩子们什么呢?他真想给她的她不接受,如果他还算高尚,这是他唯一的一点高尚给予,然而,她不是拒绝了吗?他傻样地笑了笑,再次想退出去,可是那群大学生开始问话了:“你很富有吗?”“你的职业是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这就是大学生式的提问,直截而不含糊,没有世故和城府。王莽原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他理解,但却没法回答,最后只好耸耸肩,故作一份洒脱:“我没钱,没职业,没目的。”罢了,欲逃走。这时,一个女生拦住了他,眼睛睁得圆圆的:“那就奇怪了,人什么都没有可以理解,但没有目的就不正常了。”王莽原说:“我就是一个不正常的怪物、疯子。”那女孩说:“我看你不像,你是忧郁的人,你在忧郁什么呢?”王莽原说:“我忧郁吗?不,我很快乐,是一份和你们不一样的快乐。”没等那个女孩再提什么,王莽原一转身走了。
王莽原说,他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否则,他心里的那一点既高尚也阴暗的东西,就会暴露无遗。那个女孩圆圆睁着的眼睛,纯粹而锐利,它会把他的灵魂剖析一遍。剖析灵魂会流血的。那血淋淋的东西,是会把这些装腔作势的、自以为是的骄子们吓坏的,唯有逃走是最好的选择,既不伤害他们,也保全了自己。
打那以后,王莽原至少一个月再没有来过寡妇家。他以为他会这样用时间慢慢淡忘这里,事实上他淡忘不了。这一个月很折磨人,就像面对一个漂亮的女人,你可以想,却不能亲近。原因很简单,自从王风自杀后,这里是他疗伤、喘息的场所,而当这里的主人把他当成恩人时,其实,这个场所里就不需要他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寡妇的内心想法,但至少这是他的感受。问题在于他还牵挂着这个场所,他还没有做好让这个场所抛弃、遗忘的准备。因此,一个月后,他又一次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儿。他预感到将有一个故事要发生。那是个星期天的傍晚,王莽原从工棚里往学校赶去,因为明天上午是论文答辩,他必须回校。塞车了,宽敞的马路变成了一个车的广场,水泄不通的,而且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王莽原从车上下来,想改乘一辆,这时他才发现他下车的位置离那寡妇的家不到500米,于是,他一点也没犹豫便朝那儿走去。他知道,如果此刻不去走一趟,一夜他也不得安宁。
寡妇的两个孩子看见了他,老远就奔跑过来。大一点的男孩说:“叔叔,你怎么不来看我们,想死了。”王莽原顺口问:“你妈妈也想吗?”那男孩说:“妈妈总说你是一个好人,顶好的人。”王莽原弯下腰吻了一下两个孩子:“我也想你们……对了,你妈在家么?”那男孩答:“在,还有一个大姐姐陪着呢。”末了,男孩就放低声音,露出了一副神秘的模样,“那个大姐姐经常来,我妈总在她面前夸你。”王莽原问:“都说了些什么?”那男孩说:“我妈说你是一个大学生,嘻嘻,叔叔,你真是大学生吗?”“你看像不像?”“不像,哪有大学生像我爸一样提灰桶的?”王莽原笑了:“信不信由你,我就是一个提灰桶的大学生。”“你骗我。”“骗了你又怎么样?”“那我就不理你了。”
说话间,他们推开了门,寡妇和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坐在客厅里,有说有笑,像一对亲姐妹似的。那寡妇先站了起来,眼睛里有些爱怜,也有些幽怨:“莽原,你怎么舍得再来?”王莽原迟疑了一会儿,答:“有点忙。总归还是来了。”寡妇说:“我还以为你把这儿忘了呢。”王莽原顺手拍拍那男孩的头:“哪能呢?我答应过师傅,要让他走得放心。”那寡妇一激动,眼圈就泛红了:“莽原,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姑娘叫枝丫,也是一个大学生,还跟你是同一所学校的呢。”接着,就开始一个劲地说那姑娘如何如何地好,如何如何地心善,直说得那姑娘脸红扑扑的,羞答答的。于是,王莽原就开始打量她;他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一个月前在这儿撞上的那个把眼圆圆地睁着,说他是个忧郁者的姑娘么?这时,枝丫站起来,把手伸过来:“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握个手吧。”王莽原迟疑了半晌,还是把手伸了过去,他的神态有点尴尬,他的手有点僵硬。
假如把上次见面可以忽略不计的话,这次他和枝丫可算是真正地认识了。
王莽原回忆说,那天他们并没有说多少话,更多的话都被那寡妇说了。但他们都知道寡妇是个热心的好人,她在想法儿搅动这儿的沉闷,调剂这儿的空气,当然,也在变着法儿让他们互相多一些了解,从而多一些黏力。这无疑是很可笑的举止,但对于一个热心、善良的女人来说,她为了放下心里装着的一个沉重的包袱,为了让她以为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有一种好的生活,好的前途,哪怕是一个愚蠢的举动,也是令人感动的。至少那时,他和枝丫都这样感动着。
后来,天快黑了,寡妇就留他们一起吃饭。王莽原说不了,枝丫也说不了。她就没有强留,催着王莽原说:“那你们就快走吧。枝丫要回学校,莽原你就送送,一路上有个照应。”王莽原对我们说,那时,他不敢说对枝丫有什么感觉,至少没有那份奢望,王风的死,已经让他的心一片灰暗,像冬日里的天,眺望东西南北,也找不出丁点的亮光,但既然是同学,又都要回学校去,分开走是不行的,于是他们就一起出了门,一起上了公交车。
车懒懒散散往前爬行。路灯慵慵倦倦地吐着光晕。两人漫不经心地找着话茬。
枝丫说:“你是一个忧郁的人,还是一个沉默的人,好像肩上都驮着苦难似的。”
王莽原说:“你的感觉肯定出了问题,你说的人都不是我。”
枝丫心直口快:“算了吧,别装,累得慌呀。你师娘什么都告诉我了。”
王莽原:“告诉你什么?她又能知道我什么?”
枝丫说:“你还是一个不诚实的人,不过,这句话是我说的,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不诚实。”
之后,他们再没有说话,一直到了校园内,枝丫才问:“你是哪个系的?还要隐瞒我?”
王莽原告诉了她。
枝丫又说:“我是中文系的。你真想知道你师娘告诉了我一些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