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3》(22)
范成:要爱情也要自由
我们马不停蹄赶到月亮街时,天已大亮。果然,在一栋五层楼的平台上见到了范成。这家伙看上去是真想自杀,他居然翻过了平台上的护栏,两只手反抓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作雄鹰展翅状,随时都准备飞翔下来。大楼下的街面上,满是担忧和观望的人,熙熙攘攘,叽叽喳喳的。最抢眼的是警察,他们忙忙碌碌,且有条不紊地在街面上铺着厚厚的气垫。显然,是怕那家伙真跳下来,想用气垫来作撞击地面时的缓冲物。另外,还有一批警察成排地站着,用话筒在喊话,当然,说的都是些不能自杀的道理。说到极处,居然也有人说出了“摔断了腿再长不出脚来,摔断了脖子再长不出头来”的话。可见,警察们真不想他死。
不过,还有比警察们更着急的人。那是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就站在喊话的警察们的前排。女的惊吓得只知道幽幽啜泣,男的却在呼天抢地地喊叫,声音甚是凄凉、悲恸:“哥哥,我就要当新郎了,你不能死,我要你的祝福,我要你的微笑……”这是范成的弟弟范质,那个女的想必就是他从铁轨上救下来,然后以身相许的恋人了。可是,站在五楼平台上的范成却无动于衷,只是一个劲地大喊:“你们谁也别上来,上来我就跳下去。”
喊话的警察说:“别跳,别跳,范成,你有什么条件,你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全答应你,全给你解决,这还不行吗?”
这时范成就像一个功臣:“那好,你们把白晓找来,来了我就走下去。”
警察只得照实说来:“白晓受伤了,骨折了,她来不了。只要你肯下来,我们就带你去医院。你既然喜欢白晓,你不会忍心让一个受了伤的人赶到这儿来再受一次惊吓吧?”
或许是心灰意冷了,或许是下了死的决心,范成怪异地笑着:“你们全是骗子,都在骗我,她死了,肯定死了……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追不到活人,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去追死人?你们把气垫给我挪开,我要跳了,我要随她而去了……”
这家伙见楼下的警察不但没有挪动气垫,还在气垫上加气垫,便翻过护栏,朝平台的另一端跑去。这下苦了楼下的人,警察们只得随着他奔跑的方向,又飞快地移动气垫。他再跑,再移动气垫;他停下,气垫也停下……这真是一个要命的游戏!
见此情景,我也着急了,但又无计可施,便走到范质跟前,对他说:“光哭有什么用?你还有没有什么绝招能打动你哥哥?亲情的力量是无穷的,都使出来吧。”
范质回头见是我,忙说:“我都用尽了,声音也哑了,他就是不听……你能说会道,你想个办法吧,我求你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有摇摇头,爱莫能助呀。跳楼,当着黑压压的人群跳楼,用这种极致的方式结束生命,宣泄爱情,从而获得一种证明或博取一份同情,这是谁最先想出的办法?我记得好像是哪部电影里。该死的导演,把陷阱挖了便溜了,却不知坑了多少后来人!我正寻思着,忽然发现老杨出现在五楼的平台上,悄然地朝范成靠近。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可不是弄着玩的,如果范成发现了,说不准就真往下跳了。好在那些喊话的警察沉着得很,用不间断的喊话,十分默契地配合着老杨,可是,他们的努力最终还是被范成发现了,他突然转过身惊恐地叫道:“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下去!”
老杨站住了。我们听不见他在说些什么,但从范成的情绪上看,他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范成依然在大声地吼叫:“你给我下去,下去……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这时,老杨的声音也提高了,我们在楼下依稀听得清楚:“你真想死,你就跳下去,我不会阻挡你……其实,你并不想死,因为你知道了白晓并没有死,你还要到医院去看她。我说得对吧?”
两人就在平台上僵持着,一分钟,两分钟……
“如果你真想死,就跳下去,还等什么?如果你不想死就向我走过来……”老杨说,“你现在跳下去是一个男人,走过来也是一个男人,自杀和活着都不容易……”
范成再没有大喊大叫,凝固般地站在那儿,摆出的仍然是一个随时飞翔下去的架势。老杨却又向前挪动脚步了,离范成越来越近,五米、三米、一米……突然,他加快了步子,不,几乎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范成。
最危险的一刻来临了。
范成好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他受到老杨花言巧语和激将的迷惑,在一瞬间失去了活还是死的自由,于是开始拼命地挣扎。街面上就有了一片惊呼声:“老杨,不能松手,不能松手……”是的,不能松手,只要一松手,那家伙就粉身碎骨了。好在这时,躲在平台隐蔽处的众警察冲了过来,连拖带抱地把那家伙制服住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宣告结束。
几分种后,老杨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他的两只手臂上与那一排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摩擦纠缠得太久,已经变得血肉模糊了,几处还露出白花花的骨头……
我是坐着救护车,和医生、战友们一起把老杨送进医院的。躺在救护车里,老杨几乎没有多少力气说话,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眼睛闭着,双唇偶尔张合几下,仿佛人整个都虚脱了,血没有止住,还在往外渗透,厚厚的白纱布上滴落下来的是朵朵红色的花瓣……这也难怪,老杨毕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经过那一场使尽全身解数的激烈搏斗,加上又流了这么多血,是铁打的人也该累了。“要挺住,老杨!”我握着他的手,声音有些发颤。“放心吧,我还死不了。”老杨眼睛没有睁开,但还记得安慰我。在医院里,医生们紧急抢救了两个多小时,老杨才被安置到一个单人间的病房里。老杨倔,要走。医生不允许。医生说,那些锈斑和他的血肉揉成一体了,不观察几天,得了破伤风可不是开玩笑的。后来局长来了,命令一下,他才安静下来。这时的老杨,已经恢复了常态,我问他:“这种力气活,就不能叫兄弟们上?你老啦。”
老杨说:“我老了吗?最终我不是把那家伙制服了?”
我说:“你差点把命搭上了。”
“没有这么玄乎。”老杨突然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这事,还真不能让兄弟们上。”
我说:“为什么?”
“你这家伙,愚蠢!”
“你不是总表扬我聪明吗?”
“聪明?你是一时聪明,一世糊涂。”老杨说,“我这在犯错误。如果那家伙真的跳下去了,我也就完了,至少得换来个撤职处分。我用的是非常手段。”
“非常时刻当然得用非常手段。”
“在生命的面前,任何人都没有用非常手段的权力。”
“你不是用了?你不是成功了?”
“但错误也犯下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局长开口了:“老杨,你别跟我耍贫嘴,你以为你已经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就不处分你了?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养伤,功归功,过归过,该处分还得处分。”
老杨伸伸舌头,不再吱声。
后来,老杨为这档子事还真受了处分:记大过一次。事后,我很同情老杨,请他喝了一次酒。酒桌上我对老杨说:“你后悔吗?”老杨说:“干嘛后悔?那小子没死,没跳楼,我的积德簿上就多了一分。至于处分是另一码事,生活中的游戏规则就这样残酷,有时,不但要看结果,还要看过程。看过程,我是错了。”我又问:“当时你是怎么想的?”老杨说:“很简单,局领导还没来。他们来了,他们说了算数;他们没有来,我说了算数。跟打排球一样,我打了个时间差。他们来了,绝不会采取这个办法,我只有打这个时间差了。不过,我揣摩那小子不敢真跳,在哗众取宠罢了……”老杨喝了一口酒,又对我说,“我现在还可以告诉你一个真实的想法,如果当时那小子真的跳下去了,我也会跟着跳下去,不然,我的罪过就大了,这和谋杀没有什么区别。”我吃惊不小:“你这不是玩命?”老杨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每一分钟都在玩命。你能说得清,什么时候对于我们是安全的?睡觉时?解手时?开会时?就说我们这喝酒的当儿,背后有没有一双罪恶的眼睛盯着我们,你能绝对有把握地回答我吗?”我想也是,不然,怎么说干公安是风险最高的一个职业呢。我说:“我真的很同情你们。”老杨笑了:“你这小子是骂我呀!我们兄弟们都不要同情,只要运气好一点,活到退休。”这话带点牢骚,带点滑稽,但未必不真实。
其实,这类消沉的话,老杨也只是在好朋友面前随口说说,属“自嘲”之类,他骨子里是一个认真的人,是个看重结果的人。我们还是接着说那天在医院里的事情。局长看望过他,说了些“批评”的话,也说了些“安慰”的话后,走了,老杨就问我:“那小子呢?不会有大碍吧?”
我知道他指的是范成。我说:“没事,只是受了一点惊吓,现在也躺在这家医院里。”
老杨笑了:“有意思,救人的和被救的人都进了医院……你没过去看看?”
我说:“马烽在那儿,还有好多警察也在那儿,那家伙待遇高着呢。”
老杨怪怪地说:“敢于自杀的人,终归是勇敢的人,待遇高些也不为过,你说对不对?”
活着需要胆量,死去也需要胆量。老杨偶尔也像一个哲学家。
接着,我把王莽原的情况对他讲了。当然,我隐瞒了王莽原和枝丫的关系。末了,我总结了一句:“他不像是一个凶手。”
老杨沉吟了片刻:“范成是白晓事件中最后一个嫌疑人,你们得抓紧时间对他展开调查。”
我说:“如果你不在非常时刻采用非常手段,调查就该终止了。”
老杨说:“什么意思?”
我说:“表扬你呗。范成一死,找谁去调查?死无对证呀。”
老杨小孩一般地笑了。看来,他对自己的冒险行动,至少对冒险结果是满意的:“你过去看看,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叫马烽他们盯紧一点,别再出什么意外。”
老杨住在急诊观察室,范成在住院部,两处相隔也不过100来米。我走近范成房间时,马烽正在走道里徜徉,脸拉得长长的,绷得紧紧的,像在和谁赌气一般。
“累了?”我问。
“不累才怪!”马烽说,“你去瞧瞧那家伙的那德行,简直是个无赖!”“怎么回事?”
“他躺在床上,像功臣,连屁也不想放一个!妈的,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