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3》(20)
王风死了,谁来承担责任我选择一个星期天,去了王风家。我对王风说我不怕,其实还是有些担心,毕竟面对的是一栋小洋楼,而这类洋楼又有别于其他的别墅,不是有钱就能买到。它至少是上个世纪初的产物,从洋人手里延续来的,它不在郊区,而在市中心,还有好高好高的灰色围墙。它显示的不是主人的殷实,而是主人在这座城市的地位。而我,偏偏要和这栋洋楼里的人“过招”,且必须还得从那儿得到他们最爱惜,我又认为最珍贵的东西,不紧张、不担心那才是鬼话。
记得那是上午九点多钟。我也没有刻意地修饰,很平常的装着,只是把参杂不齐的胡子修理了一下。这还是王风在前一天提醒我的,年轻轻的,弄得一脸沧桑,上辈人看不惯。王风还说,她母亲和学生打交道多,特喜欢朝气蓬勃阳光灿烂的人。我想既然是去拜见别人,就得投其所好,第一印象应该是重要的。如果弄出什么别别扭扭,我会伤心,王风也会不快乐的。
我找准门牌号码后,按响了电铃。大约过了二三分钟,一个保姆模样的小姑娘开了门。她问我找谁?口气冷冰冰,眼睛在我身上忽溜忽溜的。大概是登门求事的人多了,保姆也炼出了一份警惕。我说找王风。她又问预约了么?我说是她邀请我的。小保姆这才半信半疑地闪开了身体让我进了大院。再然后,小保姆又快步过去,推开了第二道门,这时,我才有幸第一次看到了老外建造的小洋楼的大致面目。第一层是大厅。其实,这儿并不宽敞,按照现代人对住房的要求,属于淘汰型,只是超高的空间和撑起这一片空间的几根方型立柱显示出了一些陈古的贵族气派……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住进公寓,也不选择躲进这栋洋楼,但是,为了保持一种与众不同的尊严,生活中就有了一批不得不逼仄自己的人。我想,住进类似洋楼的人,都应该属于这种范畴……我这么寻思时,其实也有些害怕,还没有见到主人,就有了如此荒唐的奇想,不是一个好预兆。于是我就在内心里提醒自己,别胡思乱想了,我来这儿不是“求事”,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求人”,“求人”比“求事”重要得多呀。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位40多岁的女人,见有人进来,她抬头很安静地看了一眼,脸上表情木然。我想,这大概是王风的母亲。她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也比她实际年龄年轻得多。生活上的养尊处优,加上现代美容科学的极度发达,人的年龄越来越模糊,这不值得奇怪,倒是有一种东西是科学不能代替的,那就是一个人的气质。书画可以临摹,碑文可以拓印,唯有人的气质无法效仿,如果让一个卑琐的人择善如流,那神情肯定滑稽,令人贻笑大方。比方说我眼前的王风的母亲,静如处子,波澜不惊,即便是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你也感觉到一股儒雅之气扑面而来,最重要的是她还会让来者突然间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就是气质。有了这种气质,不需要再张扬什么,它自然会对周围产生一种震撼。而这种气质是无法剽袭的,它一定得通过漫长岁月的修心养性方可以达到这一境界,而时间的背后,得有一种文化支撑,那就是与此相适应的“公众程度”和“社会地位”。恰好这些,都是这栋小洋楼的这个女人拥有的。“小洋楼”造就了她的这一气质,而她适应小洋楼给予她的这种“文化”。因此,我就有了一种预感,今天的“拜见”不会轻松,还只看了一眼“未来的岳母”,我就有些不安,但若见了“未来的岳丈”,还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惊恐。
说实话,高考时我也没有这样紧张过。
“你就是那个王莽原?”王母终于开口说话,吐词轻重有致,不躁不急,还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听起来特别的圆润悦耳,“风风上街了,她叫我接待你。请随便坐吧。”
我环顾一下客厅,除了这几把沙发成半圆形摆着,再没有其他座椅,我觉得和她并排落座多少有些不妥,便依旧站着,老实作答:“伯母,我就是王莽原……王风对您讲了我们的事吧?”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在说话,却问:“‘莽原’二字是如何写的?”
我脱口而出:“野莽的莽,高原的原。”
“不错,名字很气派。找我女儿有事吗?”
既然王风跟她谈过我,而且还叫她在家里等我,她就应该知道我的来意,她却装着不明不白的问话,是不是要故意地难为我,尴尬我?我突然闻到了一股火药味,接下来火药会不会爆炸呢?我有些提心吊胆了,但我暗暗提醒自己既然爱着王风,就不能退缩:“她没有跟您谈过吗?”
她拢了拢头发,似笑非笑的模样:“风风跟我谈的事多了,不知你提的是哪桩?再说,她说过了,不等于你也说了呀。求人求事,终究还得自己开口的,你说是吗?”
王母不愠不火,不急不躁,带刺的话语是慢慢道来,句句都是把人朝一个死角上推去,看来,话不朝最明处说开,今天可能过不了她这道坎。于是,我忍住心中的不快,羞红着脸说:“伯母,我正在和王风谈朋友。”
“是吗?王风的朋友多得很,不知你们属于哪种类型的。”
“我们,我们恋爱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们恋爱了。”
她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可能觉得有点失态,又慢慢坐了下去。但这些动作在我看来都是事先设计好的,或者是有意夸张的。如果她不知道我和王风在恋爱,而我只是王风的同学或者一般朋友什么的,她断然不会摆出现在这副挑衅的架式。果真这样,不符合她的涵养。
“啊,我明白了,难怪你带来了一束很美的花,是玫瑰吧?”她依旧显得平静,“对了,王先生,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本想说我还在大学读书,对于这样一个很挑剔的对手,说出大学生的身份可能会使自己少一份难堪,但转念一想,我这真实身份对王风也没讲过,现在讲出来不仅唐突,而且虚伪,便答:“建筑工人,还是临时的。”
“我知道了,换句话说,就是提提灰桶,打打杂什么的。当然,这没关系,不必难为情。将军也当过兵,教授也当过学生,作家也写过记叙文,你们建筑公司的总经理说不定也拿过泥刀,对吗?”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能说善辩的角色,可面对王风的母亲,我真的无言以答。说什么,都有可能成为她讽刺、挖苦的话题,教授就是教授,厅长夫人就是厅长夫人,含糊不得,小视不得。王风说母亲尖刻,现在我真的体验到了。
“小伙子,不要紧张嘛。先喝一杯水。”
小保姆把那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上已经很久了,可我还有心思去喝吗?我摇摇头,示意我还不渴。
“那好,我们再说说话。”她望着我说,“听口音,好像不是本城人?”
“来自乡下,离这儿几百公里。”
“乡下好,民风淳朴……你们认识多久了?”
“十个月吧,大概是十个月。”
“你们怎么认识的?一定是一次邂逅吧?”
“不,是网上认识的。”
“挺好,至少时髦嘛。不过,十个月是不是短了一些,如果确定恋爱关系的话。”
厉害,真的厉害。和农民,工人接触久了,我真的体会到了他们的光明磊落和痛快,有话直截了当地说,有酒大碗大碗地喝,不拐弯抹角,不遮遮掩掩,而王母的说话方式虽然很讲究“艺术”,却攻于心计,每提出一个问题,看似随意,却击中要害,尤其是先褒后贬,让我在答话中慢慢失去一些锋芒,处于守势……我突然想,我不能让她牵着我的鼻子走圈儿了,不然,我会败下阵来,其结果是失去王风。
“那么,您认为至少得认识五年六年或者更长些吗?”于是,我发起了进攻。
“不不,我相信一见钟情。”她起初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把自己摆在主动的位置上,“只是王风可能去美国留学,自费的,你供得起吗?”
“现在不行,以后我能做到。”
“以后是多远呢?20年?30年?该退休了。”
“可是,幸福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
“但贫穷会像风沙一样,让爱情成为荒丘!”
“我们会在荒丘上种上很多的树,绽出绿色的都是我们的爱情。”
“幼稚,无知加幼稚!”王母终于忍无可忍,那份优雅和冷静不见了,她大概终于明白站在她面前的小青年,骨子里埋着一股倔劲,“艺术性”的对话,改变不了他的固执和愚蠢,该来点刺刀见血的东西了,“王先生,那我就跟你摊牌吧!我们这个家需要的是工程师,是诗人,是教授,是形而上的女婿,我们不需要添砖加瓦的,扫街拉粪的。王风的男朋友,必须与这栋楼房相匹配,必须和她大学生的身份相匹配……你懂了吧?请走吧,王先生,我好像有些累了。”
侮辱,我从来没有受过的侮辱。我直觉得我的自尊心和人格,被人毫无顾及,像扔垃圾地掷到了车轮底下,被碾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我手掌心在冒汗,但我感觉冒出来的是火,我真的希望它能燃烧起来,痛痛快快地漫卷开去,毁掉这楼,这女人,这里的一切的一切,甚至包括被这女人活生生剥得只剩下一个空壳的我,但是,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说:
“我要见王风,见了她就走!”
“对不起,我现在没有办法满足你的要求。……保姆,送客!”
她说罢,丢下我,慢慢悠悠地朝楼上去了。
我突然记起,王风此时应该在这儿,她说过她会为我助战的,可是,她没有出现,也许她不会出现了,她可能就躲在这栋洋楼的某一个角落里,看着她母亲锋利的唇刀,一下一下捅在我的身上,然后发出窃窃的笑,因为,这可能就是她们母女合演的一场闹剧,不然,她怎么不出现呢?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会这样做,因此,我当时只能用“欺骗”两个字来解释,她欺骗了我……
我觉得我得离开这儿了,一分钟也不能停留,而且是永远地离开。我没等保姆来送“客”,便径直朝大院里走去,但刚拉开那扇院门,情急之中,又差点和一个正打算进门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小伙子,慢,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那男人说。
我站稳,看了看这男人。四十多岁,戴着一副眼镜,望着我,很和善的样子。但我怎么回答他呢?说我受了侮辱?说我被这儿的主人赶出了门?我唯有沉默。
这时,跟在我后面的保姆过来了,说:“这是王厅长。”
那人就笑了笑,接过了话:“我是王风的父亲。你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叫王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