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3》(19)
神秘电话,在王风死去之前响起
还是在那间宿舍里,我和马烽第二次拜访了夏女女。这位年轻的中学老师,显然不再感到突然,因为这毕竟是一次预约。与第一次我们突然造访时相比,她情绪安静、平缓了许多。当然,提到王风,她眉头上还是有些忧伤在晃来晃去。这也难怪,她和王风毕竟是同窗好友,翻动一个死去了的好友的往事,心情肯定不会轻松。问题是我们有这样一个要求,她也感觉到了她有这样一个义务,因此,一切就变得有些身不由己了。
“从哪儿讲起呢?”她说。
“你是老师,最懂得从哪个角度进入叙述,会把问题说明得更为透彻。”我说。
她想想:“那就从一个月前的那天夜里开始吧……”
一个月前,王风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生活还是那么滋润,日子还是那么平静。一切都不曾给人一点儿不祥的预兆……夏女女说,那个夜里,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同,她坐在单人宿舍的桌前,读着小说。一个安静的女孩,一个没谈男朋友的女孩,生活就是这样悄然无声地过着。
有人敲门。不重,却有些急促。她抬起头,进来的是王风。
好朋友总是不期而至,不约不至,这没有什么奇怪的,问题在于王风进来时的表情和模样,真的有点儿吓人。她的脸色难看极了,苍白得找不到一点血色;很黑的眼珠镶在一片白色中,显得极孤独极无助,仿佛是两只小兔误入沙漠,那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无边无际的干涸,让它感到了生命的穷途末路;尤其是一头长发,因蓬乱而无章,如荒草一般散落在脸的周遭,衣着更是难得讲究,除了密密麻麻的折皱,还有灰不溜秋的尘土。真算得上目光呆滞、神情愚钝,如同一个茫然不知所处向的疯子。可是,这不是她知根知底、知人知面的王风呀。她知道的王风是那么的讲究仪态,那么的善于掩饰自己的不足而永远充满着骄傲和自信。这不仅仅是夏女女的感觉,而是所有大学的同学、乃至认识她的人的共识。也许这与她的家庭背景有关,也与她的个性有关。当同学们遇到困难时,她总是一句话:困难不可怕,因为困难没有办法多。这句话有点豪言壮语,但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还真鼓舞了很多遭遇了困难的同学。她的为人为事的风格,因此也变得像她人一样可爱。可是,像这样的表情与模样,却是夏女女从来没有见过的。
“王风,你怎么啦?”夏女女惊愕之余,忙起来,问道。
王风没哼声,或者是根本没有听见,仍是那种麻木、呆滞的神情。
“你吓我怎么的?快说话呀,到底发生了什么?”夏女女更是忐忑不安,拉着她的手,不停地催问。
王风摇摇头,还是一副懒得说话状。
夏女女是真急了,把她按到床沿上后,说:“王风,你说话呀,你不说话,找我干什么?要不然,你走,离开这儿……”
王风就站起来,真的要往外走去,口里喃喃地说:“走也好,迟早是要走的……”
夏女女又一次把她按在床沿:“我的好同学,这不是我的真话,这是急话,我是要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把你折腾成了这个样子……你就说吧,说了,我也许能帮帮你。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王风?”
王风干裂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声音低而沉闷,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他,他走了……”
“谁走了?”
“王莽原。”
夏女女自然知道王莽原是她的什么人,在她的心目中占有怎样的位置。她和他恋爱一年多了。一个是住着别墅的大学生,一个是四处漂泊的流浪者,两人本来在不同的生活轨道上运行,然而,他们撞到了一起。如果除却世俗和偏见,这无疑是一次金子般奇妙的碰撞,它会在两人心里刻下很深的印记,直至一生,也难得消逝……王风这样对夏女女说过,王莽原也这样对夏女女说过……可是,王莽原怎么会离开王风走了呢?
“去了哪儿?”
“不知道。也许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了;也许就在我的周围,不再出现了……”
“我的大小姐,你这是庸人自扰,只要是属于你的人,再远也会回来的。”
“既便回来了,也不会再爱我了。”
“为什么?”
“他去了我家,被我的母亲赶出来了……我太了解他……”
“你还不了解他。”夏女女说,“真爱你的人是赶不走的。”
“不不,这次他是不会回来的,”王风说,“他受到的伤害,是他不能承受的。”
夏女女说到这儿时,告诉我和马烽,她见过王莽原多次,都是王风带来的,要么一起进餐,要么一起唱歌,要么一起游玩。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一个乐观的人。这种坚强与乐观,让他的身上有了一圈圈耀眼的光环,让异性从此失去一种矜持,屈服于他,甚至莫名其妙地爱上他。而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这种魅力。这种魅力掩盖了他许多的先天不足(如果家庭环境和社会地位可算是一种不足的话),同时,也让他变得无法善感。他曾经就对夏女女说过:“我对爱难得温情起来,但我对爱可以坚守下去;难得温情是生活给我的,能够坚守是品质给我的……”夏女女相信,他不是随便说出这句话,而是一个有着坚强性格的人,从心里极自然地流露出来的乳汁。这种乳汁是甜美的,即便是经历了一次复一次的过滤,仍然难得失去它的原味与本色……
可能正是基于对王莽原的这一点理解,那天夜里,夏女女对王风的表现仍然觉得有些神经过敏,便对她说:“王风,你真是小姐脾气,娇得可以……我跟你打个赌,不出一天,王莽原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信不信?”
王风眼圈红红的:“不,一个女人对我说过,他已经讨厌我了,讨厌我的全家了,而他的这次不辞而别,就是对我和对我们爱情的一次彻底回避。”
“那女人是谁?她怎么知道的?”
“她和王莽原曾经恋爱过,严格说,王莽原和我恋爱之前,曾经爱过她,还可能发生过不一般的关系……你说,她的话我能不相信吗?何况,王莽原确实走了呀……”
“这一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个女人打电话告诉我的。”
“这可能是她的一种妒忌,一次报复。”
“不,我宁愿相信这是事实。因为,因为一切都在告诉我这是事实……”
王风显得有些词不达意,但她却认准了一点,那就是王莽原真的离开她了。这对王风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夏女女在大学时就与王风同在一个寝室,她太了解她的性格了。对于打动不了的人和事,她从来都是不以为然的,而且有时打击起来还是不择手段,让对方无法下台,甚至羞愧难当。夏女女给我和马烽举了个例子,说是在她们读大二的时候,有一个当学生会主席的男生对她表白爱上了她,弄得很多女生醋意大发,而王风却没有当回事。她多次公开表示:这只是一只发情的公狗,在对一只美丽的猫咪示爱,既便不是错误,可是美丽的猫咪怎么会去接受一只粗俗的公狗呢?这句话最终传到了那个男生的耳朵里,可他不相信还有女生会对他的示爱视而不见,至于王风至多只是一种矫情罢了,便锲而不舍地再追。于是乎王风的电子信箱里,便塞满了那个男生的呼天号地的“表白”。“爱”是“表白”惟一的主题……那时,全寝室的人都在暗中等待:你王风不是不会去爱他吗?面对如此猛烈的爱情攻势,看你如何作出抉择?一天傍晚,王风突然对全寝室发出邀请:今天晚饭她请客,相聚狮子楼,吃正宗四川火锅!这是一个绝对不错的消息,因为那天正下着雪,气温至少在零下三度。朋友们看看窗外阴沉沉的天,再感受一下寝室内冷冰冰的氛围,便山呼“要得”,且随王风向校外而去。途中,王风又说,吃火锅饱口福之前,还得先饱一次眼福才行。大伙正纳闷时,已来到校院内的一个湖泊边。此时的湖水,已被一层薄冰裹住,风吹过,冰层轻微抖动几下,吱吱哑哑地响声,像一个垂死者发生的鼻息,虽有气无力,但也有残喘的凄美……“你们看,对面有个男生!”随着王风的呼声,大伙朝那边望去,不错,真有一个家伙在湖边徘徊,头缩在竖起的大衣领内,没有被遮盖住的头发随着北风,正在空中舞动。“神经病!”有人低语了句。“才不,别人在等待爱呢。”王风说得意味深长。“这不是我们的学生会主席吗?”有人眼尖,又说一句。“不错,正是这个家伙。”王风说。“原来如此,你不是要请我们的客,而是要我们作陪,陪你的白马王子!”有人故作生气。“陪他?那就看他有没有这份勇气!”王风说罢,就冲着那家伙高呼了一声,“喂,你看见了我们吗?”对面的男生,头从衣领里钻了出来,立马回应道:“看见了,等我一下,我过来了!”王风说:“慢!你可以过来,但你不能沿着湖边走过来。”男生说:“我不能飞呀。”王风说:“你可以趟水呀。这湖水不深,最多能淹没你的大腿。”男生犹豫了半晌:“你,你这不是玩我吗?天上正飘着雪,湖里正结着冰呢。”王风一点不同情,也一点不含糊:“非也!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实践你的誓言。”男生说:“什么誓言?”王风说:“你不是对我说过,为了我你可以死十次吗?我不要你死,只要你从湖那边过来。”湖的两边忽然安静下来了。这边的十几个女生屏声敛气,那边的男生哑然不语。夏女女就对王风说:“这个玩笑开得太残酷了,他真从那边过来,就去不了火锅城,直接进医院了。”王风说:“你以为他真会过来?这种人才不会为了爱情做傻子呢!”果然,那个男生转过身,竖起衣领,愤然地离去了,朝另一个方向。王风说:“姐们,我们也走吧,我让你们看了一场公狗的表演,每人都得多喝三杯!”原来,这一切都是王风安排好了的一场戏,但夏女女还是觉得于心不忍,对她说:“王风,你不爱别人就不爱算了,何必这样,很伤人自尊心的。”王风哈哈一笑:“鬼叫他死活缠着我的!再说,对讨厌的人,就应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这还是名人语录呢!”
这就是夏女女认识的王风。当然,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的王风,也是风情万种、温柔可人的。譬如她对王莽原。
夏女女说,王风曾告诉她,王莽原是她生命中最骄傲部分的绝对“克星”。这种“绝对”表现在她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就认为他是她生活中的一轮不能沉没的太阳,在这轮太阳下,一切非淑女的个性,都会溶化得无影无踪,比方说霸气、任性、固执和自以为是,比方说地位、平等和非爱情之外的所有梦想……其实仅此这些还不是“另一方面”的王风。女孩在一起,尤其是关系特铁的女孩子在一起,不免会说些“私房话”,“私”到什么程度,往往都受“个性”使然。王风就对夏女女说过,和王莽原在一起,她会有很多原始的冲动,那是心理作用于生理的一种很纯粹的冲动,她希望拥有他,包括他的一切,她还说,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在认识王莽原之前,如果说她对男人还有些依附和仰视的话,那就是父亲,而王莽原给她带来的却是让一个少女在情感上的启蒙,包括爱的意识,也包括性的意识……
记得夏女女讲到这儿时对我和马烽说过这样一句话:“你们说,像王风这样一个女人,她披头散发地闯进我的宿舍,肯定是遭遇了她解不开的死结,不然,她就不是王风。不过,她的这一举动也让我胆战心惊:一个从不曾受过打击的人,一旦遇到了打击,她承受得了吗?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我真希望那天她的反常只是她的又一次任性和撒娇。问题在于她真遇到了麻烦,而且这个麻烦由她的母亲首先制造,而且随之蔓延开去,最终让她也让她周围的人无法控制,酿成了一个悲剧……
“那么,她的母亲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麻烦呢?”记得当时,我急于揭开谜底,用很迫切的语气问夏女女。
夏女女告诉我们,当王风的情绪稍微平和一些后,她告诉了她刚刚发生过的在她身上的许多事情。这也是她们作为最知心的朋友,最后一次谈话。夏女女当时补充说,真的,她不想再翻动这一切,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是,她不得不再一次翻动……
……王风觉得她应该把王莽原介绍给父母了,无论是她与王莽原感情发展的程度,还是作为父母对女儿的关心,这都是必须的,也是应该的。于是,在那一天的上午,她把王莽原带回了家。事先,她没有告诉父母任何事情,包括王莽原所有的一切。她想给父母一个惊喜,因为她母亲常常对她说:“你这个疯丫头,什么时候能给我们家找回一个乘龙快婿呢?在母亲的唠叨和期待里,一个英俊男子的出现,她以为会让父母狂喜一阵的。当她把他介绍给父母时,他们却并没有表现出她期待的那种热情。不过,她并不在意,更没有失望,因为她常听人说,做父母的既担心自己女儿嫁不出去,又担心自己女儿有一天有了婆家,前者是为了女儿的幸福,后者是怕失去了膝下之欢。长辈就是在这种矛盾和痛苦中为人之父为人之母的。当时她想,父母表面上冷淡,内心里肯定是热热乎乎的,辛辛苦苦养大一个女儿,就这么轻轻松松地送给人家,拿一点脸色也属正常……因此,一切她都没有往心里去,便扔下王莽原独自上街买东西去了。她故意这样做,其目的是想考验一下王莽原的应对能力,当然也想营造一个单独的机会,让他与父母培养起一份感情。可是,她没有想到,问题就出在这个由她亲手营造的“单独”的空隙里。一个小时后,她回来了,家里却少了王莽原,而且气氛也是少有的沉闷。父母都在客厅里,母亲拉长着脸,无聊地看着电视;父亲靠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翻着过期的晚报;保姆则躲在厨房里,毫无目的地抹擦着桌面……每个人都小心谨慎,仿佛空气里灌满了火药,一不小心就会炸开似的……
王风退出客厅,悄声问厨房里的保姆:“喂,这家里怎么了?”
保姆伸了伸舌头,又指了指客厅:“伯母问了半晌你带来的客人后,突然就发火了……”
王风忙问:“那,那个客人呢?”
保姆还没来得及回话,从客厅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包裹着威严:“你问保姆干什么?你有胆量带回来一个社会渣滓,却没有胆量来问我?”
王风不甘示弱,进了客厅,一跳三尺高:“你说谁是渣滓?”
母亲答:“你说还能有谁?你带来的男朋友呗!”
父亲放下报纸:“你们可不可以心平气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