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3》(24)
医院里,白晓叫了又哭了“于是,你就想到了自杀?”我问。
“不,白晓不见了,这让我感到恐惧,她万一出了事,我连追求的对象都没有了,这比得不到她还让人痛苦得多,因为她活着,我就还有希望。”范成说。
“那么,你接下来做了些什么呢?”
“做我该做的事。她失踪了,我就得寻找。我找了很多地方,也就是说,她可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甚至,我还给程子珊打了电话,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你找过程子珊?”
“是的,找过。她疯了,没有一点同情心,她对我说,不就是跑了吗?她和你结婚十个月,就跑了十个月,这种捉迷藏似的爱情不好玩,死了,让我们都省心吧。”范成说,“那时,程子珊肯定在夜总会,因为手机里除了她疯疯癫癫的声音,还有连绵不断嘈杂刺耳的音乐。”
“你什么时候想到自杀的?”
“是在知道白晓跳河自杀后。”他说,“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活着,即使终身不要我,但我还可以对自己说:我追求过,我没有白活过。但是,她死了,我为什么还要苟活?不幸的是,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这不,我又被你们给整活了。我不会感谢你们,因为你们延长了我的痛苦。”
“原本就没有想得到你的感谢,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失落感,”我说,“不过,你幸好没有死。”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得到的是一个假消息,白晓活着。”
“不可能,不可能。”
“别人死与不死,其实都不关你的事,因为别人根本就不爱你。”马烽接过话,把问题很自然地引向了案件,“你现在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白晓失踪的具体时间?”
“她跳河自杀的那个晚上。”
“那么,又是谁告诉你,白晓死了?”
“我弟弟范成。他前天夜里对我说,白晓跳沱罗桥死了。你们找过他,你们告诉了他这一消息。”
“你一听就信了?”
“我没有理由不信。那天夜里,她对我说过,她已经活够了……”
这时的马烽显得特别的善解人意,抿着嘴唇,点了点头,接着又问:“范成,你离开单位后的这几天是怎么过来的?一定很痛苦吧?”
“这事落到谁的头上都不会轻松。我不敢见朋友,也不敢见同事,一直躲在姑妈家。”
“是吗?真是一个不幸的人,”马烽表示很理解,说,“你姑妈住在哪儿?”
“来顺路口的那栋大楼。”
“几楼?”
“四楼。”
“这可是个好楼层。那儿有个电影院吧?”
“是的,正在我姑妈家的对面。那几天,我真的苦闷极了,天天倚在窗口,天天看那些拥挤的芸芸众生,我发现,最可怜的是人,如蚂蚁般渺小,又如蚂蚁般脆弱……”
“啊,对了。”马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据我局‘五日情报’通报,三四天前大概是深夜11时左右吧,电影院门前有人打架,还砸了路旁的灯箱广告,你一定看到了吧?那帮人够野蛮的。”
“三四天前?不不,我在姑妈家呆了好几天,夜里没发现人打架。”
“你敢肯定?”
“我敢肯定。”范成想了想,说,“这几天电影院放一个片子很臭,根本没有几个人看,人很多,都是消夜的,不是看电影的……啊,对了,有一个卖烟的老头掉了一个钱包,在那儿哭天喊地过一阵儿。”
“是吗?”马烽煞有介事地挠挠头皮,“可能是我记错时间了。”过了一会,马烽又说,“范成,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想听吗?”
“好消息?开玩笑吧。”范成摇摇头,神情有几分凄苦。“对于我来说,好事已绝种了。”
“太悲观了。”马烽说,“白晓真的没死,被人救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你见过白晓的尸体吗?”
“没,没见过。”
“这就对了,昨天,我们还见过她的人,在医院里,一切都好好的。”“真的?”
马烽就坚定地点了点头。
“这,这未必又是好事。”范成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神情有些痴迷,“活着,她还活着……她活着,又意味着我将继续延续苦难的生活,而且是遥遥无期的……”
“你就不能改变一下自己?”
“我没有这个能力了,只要白晓还活着,我就不再是自己。”
这句话多少带些绝望和悲壮。我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有点清瘦,书呆气十足的男子的胸中会装着这么固执的感情。这次他虽免于一死,但他活着决不会比死感到轻松,而且,他这份可笑、固执的一厢恋情,最终还是会把他毁灭……我真想对他说:“范成,你爱的‘尺寸’是那个死去了的初恋情人,这太可怕了,太危险了!白晓比程子珊更接近这个‘尺寸’,你就丢掉程子珊去爱白晓,如果某一天你又发现有人比白晓更接近这个‘尺寸’,你是不是又要把白晓抛弃?那个‘尺寸’,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假如你不去正视这一点,悲剧和痛苦,必得跟随你一生!”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死,他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劝慰可以打动他呢?
离开医院,马烽感慨不已:“唉,他喜欢她,她却不喜欢他;他追求她,她却在追求另一个他,生活真是阴阳交汇的舞台。其实,我年龄也大不了他们多少,但却已经出现了鸿沟,好像我和他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的那个世界光怪陆离,我是弄不懂了,可是,我承办的案子,又往往与那个世界里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不是一个遗憾?”
我对马烽说,我也说不清楚。
马烽突然来了兴致,对我说:“你不是作家吗?你不是说你是研究人的吗?你不是很聪明吗?你也有想不通的问题?”我佯装高深地笑笑:“我不想说,是怕你听不懂。”马烽就有了几分愠怒:“你就别装模作样,惺惺作态了,你以为你是谁?思想家?哲学家?圣人?其实都不是,跟我一样,俗人,比方说现在,我们的肚子都饿了,饿了怎么办?得找一家餐馆,弄点粗茶淡饭填进去,你说对不对?”我依旧笑:“不错,但有人吃了饭,长的是肉,有人吃了饭呢,长的是心。”马烽给了我一拳:“你又在骂我?”我说:“没有,我只说了一句实话,是你心里虚着,往自家身上扯呢……如果关于这个案子里的男男女女,要我再说句实话,其实你已经看得很透彻了,你要是还有什么遗憾的话,是你没有力量改变他们。你改变不了,其他的人也改变不了,因此遗憾也就不其为遗憾了。”马烽说:“这就是你。找不到解释的理由,就把一个问题拐弯抹角地胡诌一通,这不是蒙人吗?”我说:“蒙人还要擅蒙,你行吗?”马烽说:“我是不行,你行,所以你就当作家蒙人,我呢,也就只能实实在在地当个警察。不过,我想起了一个人,叫卡耐基,他写了一本书,叫做《人性的优点》,里面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所有的人……老是想着天边的一座奇妙的玫瑰园,却偏不去欣赏今天放在我们窗口的玫瑰……范成、白晓、还有程子珊等等这一拨人,犯的都是这样一个美丽的错误……你说这个卡耐基怎么样,这才是思想家。”我说:“你也读卡耐基?不简单。不过,他的这番话,好像也针对你。”马烽不解:“我怎么啦?”我说:“你没有去幻想天边的玫瑰,但你也没有去拥抱窗口的玫瑰。”“什么意思?”“郑玫就是放在窗口的一束玫瑰,可是你呢,从来就不去浇一点水,时间长了,它最终会枯萎的。”马烽真的有些恼了:“我说你不再提这个人行不行?你要为我当婚姻的维持会长,我不领情!我跟你说过,老婆是人,不是一件衣服,借给别人穿穿后,还可以还回来的。”我说:“你别发脾气,我只是作为朋友,给你一个建议……你在感情这个问题上,未必就比这案子里的这群哥们、姐们明白。至少他们执著,敢爱也敢恨,而你呢?你敢说你就一点也不爱郑玫了?可是,你却为了人家的一次过失纠缠不休,不敢也不肯去承认你还在爱着她……这是折磨别人,也是折磨自己。”马烽显然不肯听下去,一挥手,剪断了我的话:“你打住吧,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以后就不要再提这档子事!”
正因为是朋友,这档子事不提是不行的,不然,他心中的一个死结永远也无法解开。这是朋友的责任。但眼下是不便再谈了。于是我便说:“好好,不提,不提了,那我们就谈谈案件吧。马烽,你说这个范成会是凶手吗?”马烽说:“他不是凶手。”“你就这么肯定了?”“他没有作案时间。”“那天夜里,他和白晓发生争吵后,又折回来寻找白晓,你就敢肯定他没有找到她?”“是的,他没有找到她。白晓遇害的那天夜里,顺天路电影院门前确实没有人打架,但确实有一个卖香烟的老头掉了钱包,在那儿大哭大闹过一阵。范成看到了这些,说明他那天夜里就呆在他姑妈家里。”“那么,所有的对象都否定了,我们这几天的工作白干了?”“办案就是在一个接一个的否定中,让真凶走向前台的。这个你不懂,慢慢学……这样吧,时间不早了,先给老杨汇个报,然后再把肚子填饱。”
我们把车子停在一条马路边,走进了一家小餐馆。马烽站在一个窗口边,用手机小声地在向老杨汇报,我坐在桌边,开始点菜。说真的,一安静下来,肚子饿得还真有点让人发慌了。说干警察的容易犯胃病,这样忘命地东奔西撞,不犯才是怪事。
天黑了,在等菜的空闲里,我突然想到了白晓。这几天的调查,因她而起,而调查中她又一直是故事的主角,但她又像是一个躲在幕后的人,隔着一层薄纱,让你看得见她在晃动,在摇曳,却始终又看不清她的真实面孔,直叫想刺探秘密的人着急。当然,她的大致轮廓是浮出水面了,比方说,她是不爱范成的,而她却提出了要和他结婚,毫无疑问,她是想由此来刺激王莽原,因为她爱的是王莽原,而这一切又是由于王莽原的移情别恋所致;再比方说,按理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案件,只要白晓说出那天雨夜里,突然出现在沱罗桥上的那个不速之客是谁,一切谜底便可以揭开了,可是,她为什么不敢说呢?她想保护谁?为什么又要保护这个人?
白晓是个谜,真正的谜。
这时,马烽汇报完了,过来了,我对他说:“马烽,什么时间,我们可以再见见白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