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刘爱平作品选集:小说卷3》(15)
华娱记,我遭遇的又一个流氓陈副市长居然暗恋上了我?我感到突然,但我没有一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是因为不在意这种“宠”,也就无从谈到“惊”。人家是市长,既然来了,不去会一会,当然也是不礼貌的。不过,我不想很爽快地答应,目的是折磨一下这个色胆包天的团长。我说:“如果我不去呢?”团长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若放过了会后悔的。想想看,这城市里该有多少如花似玉的姑娘?你能得到市长的青睐,福分,福分呀。”我又问:“你把我给了市长,手边的一条鱼游走了,你不会后悔?”团长说:“你看,又开玩笑了,那夜里,其实我只是见你心里不舒坦,逗你开心罢了……你是大福大贵的主儿,我们以后还得仰仗你抬举呢。”我说:“团长,你真可怜,我还没当上市长夫人,就把你吓成了一付熊态,我真当了市长夫人,你会不会给我拎包送水呢?”团长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但又不便发作,硬是憋出一片赤红,而且还得挤出一点儿笑来:“子珊,你又刻薄我了吧?就是犯了错误,也要允许人改嘛。”
我没听清团长说了些什么,我还在观察团长脸上的笑。团长脸上的笑,此刻一点儿也不灿烂,我知道团长是很讲究笑的艺术的,并一直让他引以为骄傲。他知道在什么场合应该如何去笑,比方说,作报告时,他能把笑控制到刚刚绽开的时刻,而且贯穿始终,看上去特有亲和力;再比方说,见领导时,他也笑,但从不点头哈腰地笑。他知道领导更喜欢这种笑,他也可以这样笑,然而他不这样笑。这样笑,能博得领导的好感,却博不到领导的尊重,因为他不是普通的干部,局长、处长之类,而是文化人。文化人的笑,就是不卑不亢,不愠不火,不浓不淡。笑在脸上动,而不开花;笑在眉梢上跳,而不颤抖。这是不同凡响的笑,这是卓尔不群的笑,让领导由此而敬之,而爱之。团长有一次喝醉了酒,就当着我讲过,文化人当干部,给领导的印象要与众不同,首先就得从笑开始研究,他说他就研究了很久很久,也研究得很苦很苦,最后才如此这般地定格下来。其实他研究笑,远不止在对付“工作”上,比方说在女性中该如何笑,他也是研究出了特色来的。女性多的时候,他会开怀大笑,最大极限地发挥当年做话剧演员时的功底,而且尽量地让它多些磁性,产生些穿透力,从而让女性们记住他,关注他,当然,最终也让自己能在某一日得到他想得到的女人。这在剧团里已是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据说,团长曾经用这种笑,猎取过好多女性的芳心,但后来就不灵了,因为知道的人多了,秘密就不成其为秘密,更谈不上是武器了。但我们相信团长,他是一个善于“研究”的人,他会研究出新的东西来,其原动力是他还需要女人,这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然他的生活就残缺了。他酒后就是这么说的。而当他的面前只有一个女人时——当然,这个女人一定是合乎他“胃口”的,能首先满足他心理需求的——他的笑,从来是丰富而不腻人,你可以感觉出来笑里藏着挑逗,藏着诱惑,还藏着很动人的那种魅力,就像你心里苦涩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块心形的比利时巧克力,它就摆在你的面前,伸手便可以触摸,其实,棕色里包裹的不一定就是你喜欢的奶油,但你难得感觉出它的不真实,而只有当你自觉不自觉地掉进了他的陷阱里,或者当你把巧克力放进了嘴里,才能感觉出里面的邪恶和虚伪,那时候,团长的笑才露出本质。如果这时你有些后悔,但也晚了,如果巧克力里包裹的是毒,那你已经中毒了,如果你想解毒,团长会告诉你,他不是医生,他还会告诉你,制造毒品的,不一定会化解毒品。即使医生能做得到,被解毒的人也是很苦的,有时还得付出代价。团长还说,他没有威胁的意思,事实上就是这样。假如毒品能让你兴奋,他还可以提供,一直到他累了,他厌倦了,他不想再提供的时候为止……这是一个把对方搁置在被动运转上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团长用他自以为骄傲的笑,企图把自己又永远地捆绑在主动的位置上。而对于我,团长的这个套数不灵验,我不会是他搁置在被动上的对象,他也永远别想在我的身上抢到主动的位置。过去不行,现在也不行,哪怕是他想把我送进市长的怀抱,貌似在对我体现一种所谓的关怀精神的时候。我这不是自吹自擂。不过,也正因为我没有成为他的笑的俘虏,才有了接二连三的不幸。这是后话。但那天我还是体验到了兴奋的滋味,因为他脸上被我挤出来的笑,实在是难看。他可能还不曾研究过“挤”出来的笑属于哪一种范畴。他说不清,我们肯定更说不清了。我们说不清无所谓,他说不清,我就兴奋。
“喂,小程,我的小祖宗,你看我的脸干吗?市长还等在我的办公室呢。”他当时就这样催我的,很急促,很迫切。
“有机会和市长面对面说说话,那感觉肯定好。”我答,“你别急,我这就陪你去。”
团长长嘘了一口气,堵在心里的一个肿块消了,忙侧身给我让出一个道儿。
我在前面走,团长在后面跟。我没有回头,但我感觉得出团长脸上肯定没有笑,因为在人的背后他用不着笑,那是浪费。
后来,我和陈市长见了面。团长没有进来,这种时候,他知道他不便再掺和。
陈市长属于那种很随和的人,和电视里不一样。他站起来和我握了手,很轻、很有涵养的那种握手。但我还是感觉出了质感,力量是通过柔和的接触渗出来的。他看上去比电视里年轻,四十来岁的样子。四十来岁,能当上一个大市的市长,这本身比他的英俊还有魅力。
“坐呀,小程。”他给我拿过来一把椅子。
“还没有这么近的看过市长,就想多看一会。”我不知是调皮还是挖苦,反正一张嘴就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是吗?”陈市长笑了,“你是在批评我脱离群众吧?”
“这是你们当官的最害怕的意见。”我说,“其实,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说我听听。”
“这座城市太大了,你每天泡在群众里,恐怕也不可能人人都能面对,”我说,“而且,你会失去神秘感,神秘感失去了,你的影响力就失去了。当官,最需要的是影响力。你说对不对?”
“嗯,还真有点理,虽然玄乎了些。不过,我还想听听你的下文。”
“陈市长,您是大忙人,你不是来找我闲聊的吧。”
“闲聊有什么不好?有时闲聊也能出真理。”
我笑了,笑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是很大胆的,很放开了的那种笑。不知为什么,我原本是不会在领导面前这样无所顾及的,那天是个例外,后来我想,这大概与我和陈市长见面时,就没有把他当成市长,只是把他当做成了想要我当老婆的一个普通男人。
“你笑什么?”其实陈市长也在跟着笑。
“我笑你敢想敢来,却不敢说真话。”
“我想什么了?又有什么真话不敢说了?”
“陈市长,你直说,今天找我有何贵干?”
“没什么,没什么,”陈市长脸有点泛红了,“就是闲聊,就是闲聊。”
“说假话了吧?”我乐了,“我们团长跟我讲了。”
陈市长不好意思起来,坐不安,立也不安,好久才说话:“小程,你是不是觉得太唐突了?如果是,请你原谅。”他玩起了桌上的茶杯,反复地转动,这是在掩饰内心里的不安,“其实,所有人具备的情感我们都有,包括最普通、最原始的渴望与冲动,市长两个字,只不过是社会赋予我的一顶帽子和一种职责……”市长望着我:“既然话说到了这份上,不知你会不会给我一些机会,比方说,用点时间考察一下我……”
我打断了他的话:“那天在台上,你接见演员时,曾很重地握过我的手,是不是?”
“你的记性真好。”
“不能不记住,因为那时我以为这是领导的一种鼓励。”
“你现在呢?”
“可能是一种暗示。”
“就算是吧。”
我突然觉得玩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便认真起来:“陈市长,我说句真话,您千万别生气。是也好,不是也好,但我不能去做你的老婆。”
陈市长并没有表现出惊诧:“是怕别人说闲话?”
我说:“这倒不是关键,关键是没感情呀。”
陈市长释然了:“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我怕人老了,感情还没培养出来,岂不亏了这辈子?”
陈市长没有再往深处说下去,他用眼睛看着我,那眼睛里好像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但绝对没有一点邪恶。我随之而来的感觉是空气有些不流畅,因为被我拒绝的这个人并非是个普通的社会角色,而且我不能预测,接下来他会作出如何的抉择,一个小小的演员,其实就是马路边的一颗石子,一不小心就可以被人碾碎的。
“小程,你很有个性,也很有主见。”好在沉默的时间不是很长,陈市长就恢复了先前的笑容,“唉,现在,你还能强调婚姻中的感情,让我感动。”
我当时真的读不懂他这句话的含意,是褒我还是在贬我,或者是他曾经扮演过许多感情剧中的角色,沧海桑田,有感而发,总之,我没有感到拒绝一个大人物后的任何压力。
陈市长走时就像来时一样,很轻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说:“小程,我不能勉强你,就像很多女性不勉强我是同一道理,让我们都像尊重感情一样尊重今天的见面吧,不过,你今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你说呢?”
陈市长走了,陈市长是通情达理的,他没有勉强我什么。他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而且,我当时望着他走出团长室的背影时,冒出过一个让自己也吃惊的想法,如果他回去后能够给我来一个电话,我就嫁给他。遗憾的是,这个受人尊敬也尊敬他人的市长再没有给我打个电话,我们的故事也就没有了下文。
你们问我现在后不后悔?说真话吗?后悔!如果我选择了市长,我今天夜里不会在这儿,我可能在市长宽大的羽翼下接受他人的赞美;我也可能大红大紫了,在歌坛上享受崇拜者的尊重和追逐……人的生活和命运往往是在一念之间毁灭和崛起的。想想当初,真是觉得幼稚,感情,感情是什么?现如今对于许多人,感情只不过是一种外套,遮羞的外套,今天脱,明天穿,脱脱穿穿都是为了把内心不可告人的东西隐藏起来,而我呢,却用感情二字把一个收获的季节推走了,最可笑的是,在我高唱感情之歌时,我又一次次地掉进了感情的陷阱,成为了一个谁都可以欺负,谁都可以支配的人……
记得市长走后,团长来找过我。我告诉他,别跟我点头哈腰,我没有答应市长什么,我服从了我的意志。团长说,莫非你记起了我的好?我说,你以后也别来缠我,市长说他会成为我的朋友。团长不知信还是不信,摇摇头,知趣地走开了……
其实,我拒绝陈副市长的要求,还在于我当时还没有从失恋的茫然中清醒过来。我从失去爱,开始仇恨爱。据说,很多女孩都有过类似的心理历程。然而,捅破一层薄纸,实际上这都是假象,所谓的仇恨,是在哄别人,也在骗自己,它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更经不起一点点的诱惑,就像风来了,再厚的云也要散。因为,人终究是舍弃不了爱的。草美丽,是有水的滋润;人美丽,是有爱的抚摸。谁说的,我记不清了,反正有位名人说过。他说了,我就记住了,就免不了要为爱感动,尤其是有过爱的经历之后,突然又远离了爱,那种心理的渴望与生理的冲动,是压抑不住的。有人失恋后,心如止水了,那肯定是生活的一个特殊现象,比方说我,曾经一度心如止水过,但内心里总有一种渴望与冲动在摇荡,一旦遭遇时机与对象,它便顺着一个缺口直泻而下。如果说陈副市长向我求爱时,我心的大堤还是完整的,但当我遇上另一个家伙时,这道堤就崩溃了……
这个家伙是一家娱乐报的记者,姓华,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华娱记。而我认识他,好像开始就是一个阴谋。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自报了家门,接着又约我跟他谈谈。我有些犹豫,我说:“我们并不认识呀。”他说:“我们当记者的,原来什么人都不认识,后来就认识了,就成朋友了,你觉得不正常吗?”我说:“我没有什么可以让你写的。”他说:“眼下的大小报纸,都在炒作你失恋的事,什么说法都有,但我不信,我听你唱过歌,也打听过你的人品,不对呀,那些报纸说的不应该是你。真实的你是什么样子呢?我想我们见面谈谈后,我会捕捉住,你的听众通过我的笔,也会捕捉住。”
这番话的确对我有诱惑力,谁不希望还一个真实的自我呢?我答应了他。见面的地点在咖啡厅。大概是心情的原因,我并没有感觉出咖啡厅里有诗在游荡。我只觉得所有喝咖啡的人的窃窃私语全是噪音。噪音里站起来了一个男人,他冲着我点头。我想,这人肯定是华娱记了。近了,他握过手,又冲着我笑笑,便开始了谈话。这个家伙长得很英俊,很高大,容易让人想起那些雄风万里的排球健将,他的声音不但有磁性,还善于启发人朝他的思路说下去,镶在他脸上的两只眼睛又黑又大又亮,好像能穿透一切,让人没法把自己的任何秘密隐匿起来。于是,在这个奇特的华娱记面前,我把我的什么都讲了。不讲不行,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诱惑。
“足够了,这些足够了。”华娱记收起采访本,对我说道。
我不解地望着他,因为我不知道什么让他“足够了”。
“你刚才讲的故事可以为你证明一切了!”他说,“一个歌手成长起来容易吗?总有那么一批人,喜欢盯着他们说三道四,不公平,不道德嘛。”“你能保证我讲的一切都可以见报?”我有点不信。
“你不用怀疑,我说过的,我都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