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14)
二、干戈相见:不是拍卖友情
中国聘员生存得艰难,其原因当然不仅仅只是脱离了原有的生活轨道,投入了一种陌生的文化氛围中和特殊的工作环境里所带来的沉重的压力,还在于外商的尖刻、挑剔之类,在聘员与聘员间引起的非正常竞争,即一种叫“内耗”的怪物。——一个做聘员的朋友对笔者如是说。
那么,即将“登台”的故事能否为这位朋友的感叹作证呢?
故事中的主人公之一陈大勇回忆说,他在一年前,从没有想到和刘小初的关系会笼罩上如此浓重的阴影。他们曾对天发誓:绿水青山,友谊永恒。于是,他感伤至极时,便将一切后果归根于天真与幼稚。
事实上,他们“盟誓”时已不在天真的年龄上。
他们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他们的关系亲近到了怎样的程度?且不说上课之余形影不离,即便是寒暑假短暂的分离,都会令他们感到情感的折磨之苦。当然,这种友谊建立在他们对人生对社会有着太多的而且是太相似的思考上,以致他们对某一事态的处理方式也有着惊人的默契与雷同。刘小初也说,有一次他们共游黄山时,由于手头拮据,遭到了一些人的嘲笑与揶揄。他只用眼看了一下陈,两人的心灵中就撞出了一束火花,几乎是同一秒钟,向对手发起了拳头攻势。那一仗打败了。负分给他们两个文弱书生留下了累累伤痕作为永久的记忆。当胜利者扬长而去后,他们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头大哭了一场。哭什么?决不是由于“战败”和因此流下鲜血,而是他们在这一时刻里似乎又一次发现了彼此都把灵魂交给了对方,任何语言交流对于他们已是多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以将他们心身捆绑在一起……
茫茫人海,物欲横流,进入如此境界,不能不说是一个了不起的层次。不过,有人又说,他们能达到这一“层次”,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两人都来自农村,属于大山的儿子,在都市排外意识极强的氛围中,给他们的友谊注进了生命之光。
这也许不无道理,至少血管中流动着大山给予的相同的血液以及囊中羞涩带来的同一种卑微感,使他们领悟到了要改变祖宗赋予的“不幸”,必须不懈地自我设计、自我奋斗。这一“不懈”,使他们跨越了祖先垒起的连绵了无数世纪的黄土高坡,走进了大学这一辉煌的宫殿,又同时让他们携手步入了s大酒店这一现代“迷宫”。
然而,他们的山盟海誓却在这儿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力。
事情开始极简单。大学毕业前夕,他们分头行动,开始了对未来生活紧锣密鼓的寻觅。刘小初以其“撞到南墙不回头”的毅力与勇气,率先敲开了s大酒店的大门。
“你到这里供职,想得到什么?”
“想得到作为一个闯荡社会的年轻人想得到的一切。”
“这一切,由你看来又是什么?”
“物质与理想。”
“你认为自己有这种天分吗?”
“天分其实就是对自我充满信心。因此,我从不怀疑自己的能力,但却怀疑能否找到一块适宜的土壤。”
他独自撞开总经理罗斯的大门时,对话十分简练,但他与众多中国人迥然不同的“个性”帮了他的忙。罗斯极欣赏他的自信与勇敢,连说了三个“ok”。
不过,作为最好的朋友,激动之下并没有忘记力荐陈大勇。
于是,他们同一天进入了s大酒店公关部。不同的只是,刘小初被老板聘为副主管,而陈大勇则是他麾下的职员。
陈大勇能跻身于“外商独资”企业中,当然有刘小初的一份厚功,但他们之间不需要感激。
起初的合作是愉快的。两人的“情投意合”并不等于智力的均衡,但互补之下产生的却是一种圆满。
他们共同效力于一点,也确为大酒店的生意兴隆立下了汗马功劳。三个月后,刘小初荣幸地摘掉了一个在他看来带有屈辱性的“副”字,堂而皇之地坐上了主管的交椅。而陈大勇呢,却仍然只是一个职员。
主管与职员之间有着一道大墙,墙内墙外体现着人与人之间不同人生的价值。主管的月薪不但是职员的两三倍,而且在一方天地里挥洒自如,俨然是一位不可侵犯的总统。但这些并不十分深刻地影响和左右他们业已存在的感情,如果不发生一起“意外事故”的话,他们之间带有很浓情感色彩的合作也许还会继续下去。
西欧某国一个商业考察团的先行人员来到了s大酒店,为一月后全团近百人的吃食住行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工作。他们向接待他们的公关部提出一个请求,即能否为他们安排一次小型的旅游活动。刘小初以为这是一次必要的感情投资以及表现s大酒店实力与优质服务的最佳机会,当然不肯坐失良机,便立即指派陈大勇作导游。他深知他的朋友在这方面有着非凡的实力,但临行前还是谨慎地拍拍他的肩,说:这场戏就全靠你来演了!
陈大勇当然不会让朋友加上司失望,可以说在与这帮“洋人”周旋中使出了全身解数,包括全部的热情和供职一年来全部的经验积累以及娴熟的英语阐释能力……只一个上午的时间,他就牢牢地抓住了“老外”嘴角满意的微笑。如果“洋人”皆是人们传说中的“冷酷无情”的主儿,陈大勇无疑又会为大酒店再建一功。可惜传说从来不是真理,该发生和不该发生的“悲剧”或“闹剧”也就不得不发生了。乘车返回酒店途中,一头金发的女郎突然拿出一叠花绿绿的美元,对他说道:
“陈先生,你代表了s大酒店的魅力……请允许我向你表达一份真诚的谢意。”
陈小勇立即明白了,这洋女郎正在做一件大酒店里屡见不鲜的给小费的事情,同时也在传递着一笔生意即将告成的信息,但是他却没有收小费的先例。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他感到他从老板手里得到的薪水足可以满足他的一般消费,小费将使他变得卑微。但面对着金发女郎热情的眼睛,他被跌进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既不便拒绝,又不肯突然改变自己长时间形成的秉性,少顷沉默后说道:“感谢小姐的盛情,但s大酒店公关部从不接纳小费,我亦不例外。”
金发女郎以为他嫌少,又掏出了几张美钞。
“不,小姐,您误解了我的意思,真的……”
金发女郎显得有些尴尬,送不出,亦收不回,呈茫然不知所措状。突然,一个满脸黄胡须的“洋人”用英语咆哮起来:
“又臭又穷的中国人!”
陈大勇仿佛被蝎子猛撮了一口,蓦然回头。
一双黑眼睛。一对蓝眼睛。四道光柱交错,在时空间里抗衡。
同行的公关小姐惟恐陈小勇惹出事来,暗地扯了下他的衣角。殊不知,如此一扯,倒将他的愤怒推到了极至,他依旧用英语回敬了一句:“你,一个自鸣得意的疯子!”
“你……敢骂我?”“黄胡须”跳了起来。
“骂你!如果你想动手的话,我就把你扔进长江喂鱼!”
一时间,空气仿佛被凝固。
车上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撞”呆,不知所措。
“黄胡须”抑或感到东方巨狮不可侮,抑或感到理屈词穷,弹起来的屁股又落了下去,眼睛里的惶恐多于愤怒……
小车在极度的沉寂中驶进了s大酒店。
恭候门前的刘小初迎上去与“老外”握手,却遭到了粗暴的拒绝,他预感到一场暴风雨刚过,便将陈大勇拉到一旁道:“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不愿被洋人侮辱,懂吗,我不愿!”
“你和他们……”
“进行了一场人格战,我赢了!”
说话间,那群“洋人”提着旅行包,从楼上下来,扬长而去。
刘小初终于愤怒了:“陈大勇先生,你做了一件非常不体面的事!”
陈大勇震惊了:“你,你真这样认为吗?”
“你应该知道,百余人的考察团,对大酒店是一次怎样的机会。”
“抓住机会,要的是人的机智和酒店的实力,决不是靠忍辱负重!”
“你的一次民族精神的张扬,酒店将付出两三万美元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