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刘爱平作品选集:纪实卷1》(20)
三、没有标签:自我如何拍卖
“洋人”总是趾高气扬的,在他们统帅的那番天地里更是如此。他们是来投资的,是来收获的,他们不是慈善家,不是来施舍夜雨的。所以他们必须聘用中国人,因为这是最廉价的劳动力,可以为他们制造最大的利润空间。然而,他们又不会随便聘用一个人,哪怕是一个确有才能的人,也要让他先经历一次心灵煎熬,然后才打开一窗口,让他看见一丝光亮。当然,看见了光亮,也不一定就拥有了光明和希望。他们在聘员的面前,永远保持着上帝一般的“万能”,即霹雳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里没有夸张。先说一真实故事。张诚原本是一个研究生毕业后留校的大学老师,虽不能一夜暴富,但也温饱常有,假如不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受到了蛊惑,他可能会为人师表,成为一个被学生尊敬的好“先生”。问题在于,有了蛊惑,潜在的不安分的因子被搅动了,他就有了一次毅然决然的选择。
蛊惑来自一个外商,也就是本文里说的“洋老板”。此公的阔绰自不必说,还有一副贵族派头。他本是去张诚所在大学招聘学生,不料他一眼就相中了接待他的张诚。他对张诚许诺:本公司是世界某著名财团的子公司,触角遍及全球。你不是要搞科研吗?那我告诉你,我们有最好的条件,首先是科研资金,其次是科研团队,再还有一流的科研基地,这都是助你成功必不可少的条件,而这些条件是你大学给不了的。
这个“洋人”了解中国,也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现状与苦恼。大学也讲论资排辈,不穷近白发,哪能得到一份研发资金?于是一咬牙,便答应了这位总经理。
张诚是在“洋人”的求贤里“下海”的,他自以为英雄从此有了用武之地,宏图很快就会实现,可是,辞职走下讲坛后,才发现“洋人”也懂忽悠,“洋人”也会说谎。
上班第一天,那位总经理的脸上再没有了动人的微笑。他对张诚说,公司接待室差一个接待者,你先去那里上班。张诚惊愕,足足愣了一分钟,问道:我是来搞科研项目的,不是门卫。总经理说,知道。但你必须从小事干起,这是本公司的规定。张诚不再计较,以为这是外国人的用人之道。
于是,他便去接待室报到了。
这一去,这一等,就是足足两年,七百余天!这期间,他几乎每天都遇到总经理进进出出,但让他无比困惑的是,总经理再没有理睬他,哪怕是说一句话或者报以一个微笑。他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学校是回不去了,他不能用生命做代价,再在毫无价值的消耗中等待着奇迹的出现。在忍无可忍的一个上午,他终于给总经理打了一个电话:他要辞职!然而,颇具味道的是总经理突然匆匆赶来,说他十分欣赏他的忍耐精神和坚强的意志,试用期即将结束,他将送他去香港等地作一作考察,然后送到新加坡培训……
这本应是他高兴的。两年来他等的不正是这一天么,可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如果老板说是忘记了他的存在,即便没有玫瑰色的许愿,他可能还会像机器人般地继续站下去,而没有忘记的有意的折磨使他无法忍受,他仿佛觉得老板残酷地像一只禽兽,张牙舞爪的慢慢地撕扯掉了他的全部尊严后,突然以慈善家的面孔出现,给他一点“恩赐”,从而再获得他的一腔感激,并以此完成一次当老板的劣性的自我满足。
他对老板说:我不是乞丐,我只想用我的知识换得应有的存在。老板对他说:我是上帝,对任何求职者特别是那些自命不凡者,我更乐意这样考核他们。但我真心地愿意你留下来……
童君没有留下来。他走了。
“天才不会在这里埋没”只是一纸空话。如果一定说是这样,那么,不会埋没的“天才”带有着极其严格的标向,那便是来自洋老板本土的“骄子”。张诚目睹过他们即日上班即日坐上指挥员的“宝座”即日对中国职员指手画脚的全部过程,尽管他们实际上只披着一张“骄子”的外套……
他走出埋葬了他两年青春的公司大门时,却被住另一个目睹了他遭遇的洋老板盯住了。他摇唇鼓舌,说服他去当他的秘书,月薪3000元,是“站岗放哨”的三倍。他犹豫再三后,还是随他来到了海南。
他期盼命运这次能送给他一片明净的天空。
可是,命运再一次愚弄了他。
他只干了一个月,不得不愤怒地炒了老板的鱿鱼。原因很简单:他实际上只充当了老板的男佣,送洗脚水也成了强加于他的“天职”。
对洋老板他已彻底的失望,回原单位也绝无可能。他成了共和国标准的流浪者。他将流向何处?不知道。但他说,他一定要办一家自己的公司。他至今仍旧认为自己与天才只差一步之遥……
我们祝他好运。
好运会有么?则又是个问号……
对比张诚,曲成似乎拥有更多的机遇。
他是学历史的。他懂得历史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中国东南经济的腾飞牵动了他向往。
他一头扎了厦门,准备来一次“热身运动”。
我们说他机遇好,是指他在南行的列车上被扒手窃走了他全部的财产:500元。他的惊呼使他的邻座产生了同情。大概邻座有过类似他的被扒手逼到难堪境地的遭遇,于是共同的世道难济的感慨,使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邻座”是投靠亲戚,去圆那个已被中国人夸张了的发财梦去的。他的亲戚是个港商,在厦门投资开办了一个服装公司。他安慰曲成,人在困难的时候,500元可以使你失去生的勇气,但到了厦门,提起曾为500元伤心过的历史则会成为一则笑话,因为他向他保证,他的亲戚会像收留他一样收留他,而他的亲戚则是个十分开明的经理,更重要的是他有钱,他的钱可以买下一个鼓浪屿,当然,就更不会拒绝对一个有才气的“落荒者”的保护和重用。
有滋有味的是,“邻座”的当老板的亲戚,却拒绝收留“邻座”。他对他说,他的公司从来不用亲戚,你可以拿上我的一笔钱去内地开个公司,兴旺与衰败均算我的一个人情。至于你的朋友,可以留下,他能给我不错的感觉,则可重用。我的公司能吸引大陆人才,关键在于任人唯贤。
这是一段令人不能不激动的表白。
曲成的原单位正是一家服装厂,虽干的是秘书而不是经营工作,但毕竟在这个行当中泡过,从内地跳到了沿海,也还叫重操旧业,熟悉起业务来显然比一般人顺畅,一个月内就做了成了两宗相当漂亮的生意,且成交额都在100万元以上。老板所认为的贤才,当然是经商场上的“黑马”。他那个无能的亲戚虽刮走了他一笔财富,但也毕竟为他找来了一个得意人才。兴奋之下,他作出决定,委任曲成为服装厂一分厂厂长,并许诺,在那儿他就是老板,如何经营如何管理,他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一条:工厂要兴旺。
曲成顿觉振奋。
“给企业松绑给厂长松绑”,呼吁声昏天黑地,我们何曾看到几家国营企业真正地摆脱了行政与权力的强干预后在潇洒地走路?曲成觉得自己很幸运。他幸运地抓住了自己的拐杖。当一种以商业竞争意识和英雄主义结合的全新的民族精神正在崛起的时代,自己的拐杖更多的时候可能是证明自己的成功。因为中国有的是高智者,而高智者往往被淹没并无所作为一生,缺少的就是自己的拐杖。
曲成用这根拐杖刷写了这个服装厂利润纪录,也谱写了自己的辉煌。一年的时间让老板的构图跳跃三次。“时代英雄指示着每个时代民族精神与智慧的演变方向,在这个充满竞争的时代,曲成成了无数三资企业聘员的偶像,他是否已成为时代英雄中的一员呢?答案是肯定的……”有记者在报上写道。然而,墨迹未平,曲成跳槽了。他不愿离开这块浸透了他心血的园圃,但他不得不走:老板在他背后高悬起了一根鞭子!
事情的起因也极简单:他要履行他的诺言,为中国的打工仔加薪,因为他们做出了卓有成效的成绩。但老板说:你应该记住你的身份,你永远只是我的打工仔你没有这个权力!可能此时此刻他才恍然大悟:聘员永远只是聘员,假洋鬼子毕竟只是假洋鬼子。在这一点上,你永远没有第二种选择……他忍无可忍,也就不忍了:走人!他辞职离开工厂的时候,只对老板说了一句话:“你的公司迟早会倒闭!”
会倒闭吗?也许深知中国国情民情的老板会觉得这一诅咒实际上是个笑话。中国的能人太多,但中国人太穷,这一点使得他们有着太多的机会利用中国人的智慧、利用中国聘员赚中国百姓的钱……
当然,洋老板们发了,中国也在富,互利。
问题在于财富以外的东西。
显然,“三资企业”的揳入,给中国的人才提供了一个发展的舞台,这令他们兴奋。
同样,“洋老板”的偏见与刚愎自用,又掷给了中国聘员一口深渊,这令他们困惑。
“洋老板”积聚财富。聘员寻求舞台。两者相撞,撞出过和谐,但更多撞出的是冲突。
“老板如果给我绝对的信任,给我相应的待遇,我给他外国聘员绝对创造不出的利润。”
这是上海某合资大酒店的一个已跻身白领层的中国聘员的“狂言”。他自信他经营管理大酒店的能力已超越了他的上司们。
在洋老板的“洋行”里,有如此雄心壮志和豪言壮语的又何止一两个人呢?但是,现实是中国聘员与洋聘员,即便是同工也难同酬的。这就有些残酷了。因此,你工作在洋老板的手下,你还必须正视这一极不合理的存在。问题是,中国人非常讲究“均富”,而老外们却漠视“均富”,于是,待遇引起的劳资纠纷,也就成了“洋行”里的又一纠结。
追溯一下共和国步履维艰的历史,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以认为追求“均富”是一种合理。40多年前,当共产主义的“幽灵”徘徊辗转,作为人类最崇高的理想,在中国国民心中安营扎寨时,无与伦比的共产党人以磅礴历史的气概,给中国百姓发了一口奇大无比的“铁锅”和四万万只“铁碗”,并许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就在于这口铁锅和围着铁锅打围的无数只饭碗里,饭菜常有,温饱不朽。
历史悠悠。躺在铁饭碗里培养起来的并非是主人翁意识,以及不断进取的和证明群体价值的创造精神,却是一种对奇迹的等待,无以言状的惰性和自以为得意的依赖。
于是,有志之士和忧国忧民者发出了危机警告:潜伏在企业机体里的中华民族勤劳、进取之魂正在逐渐蜕变正在遭受磨损!而这一警告恰逢其时时,它就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因此,当呐喊不再被束之高阁,当警钟不再是放置郊荒的孤鸣声,当我们必须用曾经残酷地打击过敌人的手来严酷地解剖自己,来亲手砸碎由我们自己在破坏中创造出来的铁饭碗之秩序,再来一次破坏再来一次选择与建立时,习惯于接受“主人”雅封的人们由此而惊慌失措乃至痛苦万状也算是情有可原的。
当然,对铁饭碗的丢弃以及对“均富”秩序的破坏,“三资企业”自然是功不可没的。尽管我们觉得中国聘员与洋聘员“同工不同酬”有失公平和正义,但这一点却是一个事实。这里的“丢弃”与“破坏”无疑是一种进步,但是,另一种存在又是,不是每一个中国国民都做好了全盘接受的准备,因此,洋老板带进来的关于分配之类的游戏规则,必将点燃中国聘员心里的不满与愤怒,而由此引发的关于劳资之类的纠纷与较量就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件了。
这里,决不是中国聘员对痛苦的简单抗争和财富的简单索取,而是发生在“三资企业”中的诸多事情确实使他们不堪负重。
蛇口三洋公司大罢工,曾搅得社会沸沸扬扬。而在“三洋大罢工”之前,中国的“三资企业”中此类事件并非一无先例。而之后,则更是“风起云涌”,中方员工与老板之间的碰撞、摩擦渐渐地被更多的世人所知晓,也渐渐引起各方面的关注与警觉。而碰壁、摩擦乃至停工、罢工之核心问题,无非又是不公平的报酬待遇、生产条件、管理方法和劳动时间。而诸如此类,又正是中国的劳动者丢弃“大锅饭”和“铁饭碗”后最敏感的问题之一。
北京“麦当劳风波”,人们大概是很难忘记的。
世界对“麦当劳”不陌生,北京及中国也不会再陌生。世界对它不陌生,在于它是世界上最大的食品集团公司,中国对它不陌生,在于它把全球最大的分公司设在了我们的首都北京。
中国八大菜系可谓中外闻名,故有“吃在中国”之说。麦当劳公司在颇讲究吃文化的中国安营扎寨且知名度与日俱增,可见它确有它独特的征服力。可是,麦当劳北京分公司员工们的福利待遇问题曝光后,其冲击力令世界瞩目,除国内报刊纷纷转载外,美联社、法新社、外国驻京新闻机构,都迅速地作出了报道。世界似乎是惊讶的发现:麦当劳的金字招牌,居然也有一片沉重的阴影……
阴影是客观的存在,而诱发阴影在阳光下曝光,似乎有些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