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带伤疤的男人(毛姆短篇小说全集3)》(6) - 毛姆短篇小说全集 - 毛姆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四十章《带伤疤的男人(毛姆短篇小说全集3)》(6)

创作冲动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是怎么写出《阿喀琉斯雕像》的,我猜没有几个人知道。既然它被誉为是当下最伟大的小说之一,想必所有认真研习文学的人都会对它的诞生历程感兴趣。诚如评论家们所言,如果这是一部传世之作,那么以下叙述就不只是供读者消遣,它还有一个更好的用途,那就是历史学家们会当它是当代文学史的一个有趣脚注。该书出版时的轰动想必每个人都还历历在目。一连好几个月,印刷机和装订工都没闲下来;英美的出版商们,即便是昼夜不歇,也难以完成各大书店的加急订单。很快,《阿喀琉斯雕像》的欧洲各国语言译本纷纷问世,最近还传出消息,说要不了多久就能读到日语和乌尔都语译本了。不过,该书此前就已经在大西洋两岸的一些杂志上连载过,而从这些杂志主编那里,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代理商为其谋得的稿酬可以说是相当可观。它还一度被改编成戏剧,在纽约上演了整整一个季度,毫无疑问,要是搬到伦敦,它也一样能大获成功,座无虚席。此外,它的电影改编权也以天价售出。关于这本书为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在文学圈里)赚了多少钱的传言或许有些夸大,但这笔钱足以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很少有书能受到公众和文学评论家的一致赞誉。而在所有人中,只有她能画方为圆(如果我能这么说的话),这对于她本人来说,必是春风得意之事。自此,虽然她在文学评论界颇受赞赏(事实上她本人也认为这是实至名归),但公众对她的作品竟出奇的冷淡。她出版的每部作品都印刷精美,并用白色的麻布装订成薄薄的一小册。书评家们常常用整个专栏对其大加赞赏,将其誉为经典;在年代久远的俱乐部里,你甚至还能在那尘封的图书馆中扒出这些作品的周刊评论,其篇幅之长可达一整页;所有的文人学者读完后也都赞赏有加,但显然,他们不会去买,因此,她的书的销量一直惨淡。而一个蜚声文坛、想象细腻、文风清美的作家,竟一直被大众忽视,这说起来确实有些难堪。可以说,她在美国几乎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存在,虽然美国小说卡尔·范维钦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痛斥公众的无知愚昧,但大家依旧是无动于衷。她的经纪人极度崇拜她的写作天分,曾要挟一位美国出版商出版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写的两本书(自然是粗制滥造的),否则就拒绝授权那几本他真正想出的书。这么一来,那两本书也就顺理成章地出版了。媒体对她一直吹捧赞誉,这也表明在美国,精英们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天分。但在向那位美国出版商强推她写的三本书的时候,这位出版商她的经纪人(以出版商们一贯的粗鄙态度)说,要有这个闲钱,他还不如去买配制酒[16]呢!

也就是在《阿喀琉斯雕像》畅销后,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此前写的书得以再版(而卡尔·范维钦先生在他的另一篇文章中说道,早在十五年前他就提醒读者去好好关注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作家,他说这话时,既为作者多年的埋没而深感遗憾,同时也为自己慧眼识珠而自豪),而这些书的宣传力度之大,以至于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的人都免不了要读一读。因此,实在没必要再介绍一下这些书了。而且,经过卡尔·范维钦先生写的这两篇精湛的文章,我再赘述就变得索然无味了。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很早就开始创作,她的第一部作品(一卷挽诗集)问世时,她不过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而后,她每两年或三年才出一本诗集或散文集,因为她对自己的艺术构想总是精益求精,所以很难追求产量。当《阿喀琉斯雕像》成形的时候,她已经五十七岁了,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年龄了,这时候要是去估算她的作品数量,想必是相当可观的。她留给这个世界六部诗集,都以拉丁文标题出版,像《幸福》、《和平之海》和《三重铜甲》,都是比较严肃的那种。因为她的缪斯不愿轻佻起舞,只想迈出庄严的步伐。她对挽诗情有独钟,也花了不少心思在十四行诗上,但主要成就还是使颂诗这种在当时不被重视的诗歌体裁重现异彩。或许我们也可以毫不含糊地断定,她的《总统法利埃颂歌》在每本英文诗集中都能占有一席之地。而这首诗之所以能备受推崇,不仅在于它那高昂响亮的韵律,还在于恰如其分地描绘了法兰西大地一派祥和愉悦的景象。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写了卢瓦尔河谷,其中还穿插了杜·倍雷的回忆,写了沙特尔大教堂以及那镶嵌珠宝的彩色玻璃,写了阳光照耀下的普罗旺斯。在描绘这些景象的时候,她竟惊人地感同身受。要知道,除了婚后乘坐邮轮短暂地游历过布伦,她从未深入探索过法国这片土地。不过,极度晕船的生理戕害以及心智上所蒙受的屈辱——她发现在这座人气海滨度假胜地,当地居民竟听不懂她那流利地道的法语,使她坚决不想再有这般狼狈不悦的体验了。自此,她从未在危险重重的海上航行过,不过在《和平之海》中,她还是用了大量或悲沉抑郁或轻快甜美的语言来颂扬大海。

在《伍德罗·威尔逊颂歌》中,也有一些相当精妙的段落,然而遗憾的是,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对这一无可争议的杰出人物发生了一些情感变化,使她决定不再重印它。但我认为,她最优秀的作品一定还是散文。她写过几卷散文,虽精炼简短,但都匠心独运、构思巧妙,内容涉及苏塞克斯郡的秋天、维多利亚女王、死亡、诺福克郡的春天、乔治王朝时代的建筑之风、佳吉列夫先生以及但丁。她还描写过十七世纪的耶稣会建筑,引导我们从文学角度审视英法百年战争,这些专著无一不展现了她的博学多识和才思敏捷。也正是散文为她赢得了一批忠实的拥趸者——虽然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伯乐(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曾如是评论,可见其在遣词造句上的极高天分),他们宣称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当属本世纪以来在英语方面的泰斗级人物。她本人也承认自己最出彩的地方是写作风格,浑厚高亢而又不失生动活泼,精巧优美而又雄辩有力。她那只有在散文中偶尔显露的绝妙而又内敛的幽默感,常常让读者们欲罢不能。而这种幽默不仅是见解上的幽默,也不只是措辞上的幽默,那是一种更妙不可言的幽默——是一种通过标点符号表达的幽默。往往在灵感乍现的瞬间,她感知到了分号的戏剧效果,于是拿它大做文章,可以说是尽臻其妙。如果你是一个有文化且幽默感十足的人,见到这种标点符号的用法,虽不会像套着马颈轭[17]一般咧嘴大笑,但肯定能让你咯咯笑,而且文化程度越高,你就越发咯咯笑个不停。她的友人曾说,这种幽默使其他所有的幽默形式都显得粗俗夸张。也有几位作家试图模仿她,但都以失败告终。不论你对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做出何种评论,你都得承认她能将分号里每一盎司的幽默感都发挥殆尽,在这一点上,任何人都是望尘莫及的。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住在大理石拱门附近的一所公寓,地段良好,租金也不算贵。朝街方向有一个体面的会客厅,每周二下午,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都会在那个漂亮的会客厅招待友人。那间宽敞的卧室是她自己用的,房子另一头是光线幽暗的餐厅,而厨房隔壁那个狭小的房间是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先生的,他也正是那个掏房租的人。这是一所简朴素净的公寓,壁纸是英国画家威廉·莫里斯本人设计的,墙上挂着的黑色画框装着美柔汀版画,这些都是在它们升值之前收藏起来的;家具多是齐本德尔时期的,只有那张她用来创作的书桌,隐约是路易十六时期的风格。每每游客前来观赏,都会先给他们介绍这张书桌,这时绝大多数人都会深情动容地注视着它。地毯厚重,光线幽暗,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就坐在那张红色锦织包面的直背扶椅中。这张椅子倒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但它是房间里唯一一张坐着舒服的椅子,所以仅凭这一点就使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和她的客人与众不同,衬托得她高高在上。上茶的是一位年龄不明的妇人,她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虽从未被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引荐给客人过,但她深知,能替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做端茶倒水这种乏味的累活儿是莫大的荣幸。这样一来,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就能全身心投入到谈话中——还真得承认,她的谈话还挺精彩。虽说不上是轻快,而且在口头表达的时候因为不能使用标点符号,听上去也缺少点幽默感,但话题广泛、论证有力、发人深思且生动有趣。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熟知社会科学、法学和神学。她博闻强记,也难怪有旁征博引这种天赋,而这种天赋也能最为有效地弥补智力的欠缺。三十年来,她与很多社会名流都相交甚好,因此谈话时总能引出不少关于他们的逸闻趣事。当然,讲述这些趣事的时机她拿捏得很得当,即便是重复地讲上几遍,也不会引来当事人的责怪。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交际天分很高,总能结交到形形色色的朋友,甚至还能在她的会客厅内同时招待前首相、报社老板以及一流国家的大使。我常想这些大人物之所以挤在这小小会客厅内,就是因为他们能在这儿接触到放荡不羁的文化人,而且这些人相当整洁干净,不至于弄得他们灰头土脸。她还热衷于政治,我曾亲耳听到内阁首相对她直言相告,说她具有男人的心智。她曾一度反对女性选举权,而当女性最终赢得选举权时,她又动了心思,想进国会了。可难就难在,她不知道该加入哪个政党。

她耸了耸那有点宽的肩膀,略带戏谑地说道:“我总不能建一个人的党吧。”

就像很多严肃的爱国者一样,在没有摸清楚形势以前,她不会表明自己的政治观点。不过最近,她显然明确倒向了工党,认为它是国家的希望所在。如果在工党内有稳当席位,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备受压迫的工人阶级摇旗呐喊。

她的会客厅对外国人一向是敞开的,只要是有点知名度的,不管是捷克斯洛伐克人、意大利人还是法国人,她都来者不拒;她也欢迎美国人,哪怕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她并不势利,你很少在她那里碰到某位公爵,除非这位公爵品行端正,你也很少在她那里碰到贵妇人,除非这贵妇人除了有地位,还有一些无关痛痒的过失,比如说离过婚、写过书、伪造过支票,这些都能变成通行证,唤起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天主教同情心。她不太喜欢画家,因为他们太腼腆、太沉默了;她对音乐家也没什么兴趣,因为他们但凡有点名气,都是推三阻四的,即便是答应演出,反倒又妨碍谈话了。人们要真想听点音乐,大可以去音乐厅;她偏爱更为细腻的音乐,这种音乐能荡涤心灵。她对作家——尤其是有潜质而眼下却默默无闻的作家,总是那么热情殷切。她生就一双慧眼,总能捕捉到那些刚刚崭露头角的才子,在那些与她经常喝茶的知名作家里,大都是在她的鼓励和指引下做出第一次尝试、迈出第一步的。在文学界,她的地位无可撼动,因此不会对谁心生艳羡,她也频频听到别人称自己为天才,即便是其他作家依靠才华取得了她所没有的物质上的成功时,她也不会有一丝嫉妒。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相信后世自有公正的评价,因此她将名利置之度外。具备了这些品质,也难怪她能创造出这个野蛮民族从未有过的文化,让它无比接近十八世纪的法国沙龙。没有几个人不认为,在周二受邀去她家吃点心、喝茶是无比荣幸的。当你置身于这个幽暗简朴的房间内,坐在那张齐本德尔式靠椅上时,你一定会感觉自己正经历着一段文学史。美国大使曾这样对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说: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与你喝上一杯茶,是我们这类人最富足的精神享受之一。”

不过这有时候有点过犹不及。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品位太完美,凡是正确的她总免不了好好欣赏一番,然后做出公允的评论,会让人听得喘不上气。而我呢,在加入她那高格调的社交聚会之前,则需要喝上一两杯鸡尾酒来壮胆。确实,我差点被永远逐出这个聚会了——因为有天下午,我本应该问那个给我开门的女仆:“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在家吗?”结果说成了:“今天有礼拜吗?”

这当然是一句无心之语,可不幸的是,女仆咯咯地笑了起来,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最忠实的崇拜者之一艾伦·汉娜薇也恰好在门厅脱高筒套靴,于是她把这句话转述给了女主人,当我走进会客厅的时候,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便直勾勾地盯我。

“你为什么问今天这里是不是有礼拜?”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问。

我解释说我刚才有点心不在焉,而她看我的眼神我只能说令人不安。

“你的意思是我的聚会……”她在脑海中搜索一个合适的词,“像圣礼?”

我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意思,但我实在不想在那么多聪明的宾客面前暴露我的无知,于是决定拍她马屁。

“亲爱的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你的聚会正如你的人一样,极其美好和神圣。”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结实的身躯微微颤了一下,好比一个大男人突然闯入了一个摆满风信子的房间,浓郁的花香差点把他给熏倒。不过好在她也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你要真是想打趣儿。”她说,“我倒希望你能在我的宾客面前开点玩笑,而不是当着我的女仆的面……沃伦会给你上茶的。”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挥了挥手,这才让我如释重负。但这事她并没有就此放过,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每次将我介绍给别人时,都不忘说上一句:

“你可不能放过他,他到这儿就是来忏悔的。到我家门口的时候他总是要问上一句:这儿做礼拜吗?很搞笑,是不是?”

但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不光是每周搞一次下午茶聚,她还要在周六的时候举办一次八人规模的午宴:因为她认为八个人最适合共同交谈,而她的餐厅也最适合容纳八个人。而能够让她沾沾自喜的地方,不是她对诗歌独到的理解,而是她那出名的午宴。客人都是经她精挑细选的,因此收到她的邀请不只是一种赞誉,更像是一种献祭。比起鱼龙混杂的下午茶聚会,在午宴餐桌上更容易维持高水准的谈话。因此每个人在离开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餐厅时,都会更加笃信她的才能,也对人性有了更光明的信仰。她只邀请男士。虽然她极力拥护女性,也很愿意在其他场合上与她们相处,但她发现在餐桌上时,女士们更倾向于和自己的邻座交谈,这会妨碍人们共同交流。而她想让自己的午宴不仅是肉体上的款待,更是灵魂上的享受。不得不说,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总能为宾客奉上不可多得的食物、上乘的红酒和一流的雪茄。对那些接受过其他文学家款待的人来说,确实是非同一般了,因为大多数的文人墨客都是内心丰腴而生活清苦,他们忙于精神层面的求索,都意识不到羊肉没烤熟、土豆已经放凉了。啤酒倒是不错,但红酒太过提神,咖啡更是碰不得的。宾客们对她提供的美食啧啧称赞,这让她很是欢喜。

“谁要是能赏脸和我一同进餐。”她说,“那我好歹要像模像样地款待他们,吃得至少得和家里一样好吧。”

但如果赞誉过头了,她是拒不承认的。

“你的这番谬赞我可是愧不敢当啊。你要夸就夸布尔芬奇太太。”

“谁是夸布尔芬奇太太?”

“我的厨师。”

“那她可真是好手艺啊!可别告诉我这红酒也是出自她的手。”

“这酒还不错吧?我对这类事物是一窍不通的,所以就全权委托给我的供酒商了。”

但要是提及雪茄,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便会莞尔一笑。

“雪茄就要归功于阿尔伯特了,这都是他挑的。我总认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雪茄了。”

说罢,她看向了坐在餐桌另一头的丈夫。只见他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露着高傲,就像一只纯种母鸡(浅黄奥平敦鸡)骄傲地注视着它唯一的后代。很快,谈话里一片恭维之声,这些宾客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于是大家都迫不及待地夸赞他独到的品位。

“你们真是太客气了。”他说,“我很高兴你们能喜欢这些雪茄。”

接下来,他会就雪茄展开一点论述,告诉我们他所追求的雪茄品质,感慨因为雪茄产业商业化导致的品质下降问题。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一边听,一边露出满意的微笑。显然,她也很享受丈夫的这次小胜利。当然,不能没完没了地说雪茄,所以一旦觉察到宾客有不耐烦的迹象,她都会马上提出一个更宽泛的话题,而这个话题往往更有探讨价值也更有趣味性。这时,阿尔伯特先生重归沉默,但至少他已经出过风头了。

其实正是阿尔伯特先生让她的周六午宴比下午茶聚逊色了几分,因为他实在太无趣了。而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就是要让丈夫加入这一聚会,为此把午宴时间定在了周六——阿尔伯特先生只有在周六才能抽出时间。因为她认为丈夫出席这些重要场合是对她的一种尊重,这份尊重就好比是他必须偿还给自己的一笔债。

她从未失口——承认自己嫁的男人跟自己的精神境界不相匹配——或许在夜深人静之际,她还会扪心自问,一个真正的灵魂伴侣是怎么找到的。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们倒是直言不讳,认为这样的女人竟为这样的丈夫所累,实在是可惜。他们(她的大多数朋友都信奉独身主义)互问,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怎么就嫁给了他,最后只能绝望地归结为:娶嫁是夫妻俩的事,旁人看不明白。

阿尔伯特的无趣倒不是絮絮叨叨、极其刺耳的那种。他不会用一些没完没了的故事或不得要领的笑话纠缠你,让你不得清静;也不会用一些陈词滥调或者老生常谈的事儿来折磨你、让你不自在。他只是无聊透顶而已,只是无足轻重罢了。克里福德·博伊尔斯顿洞悉法国浪漫文学家的所有秘密,他自己也是个成就斐然的作家,他说如果你到阿尔伯特进去的房间一瞧,你会发现里面还是空无一人。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朋友们认为这个调侃妙极了,其中有个叫罗茨·沃特福德的小说家,有些名气,也胆量过人,竟向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转述了这句话。虽然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佯装恼怒,却还是隐藏不住嘴角扬起一丝笑意。看到福里斯特夫人如此这般对待丈夫,他们对她的敬意更是有增无减。福里斯特夫人主张,无论朋友们内心是如何看待自己丈夫的,他们对他都必须以礼相待。她自己就做得令人敬佩。如果他难得发言一次,福里斯特夫人会面带笑意,仔细聆听;如果他帮她拿了本书或者递了一支笔给她,以便她记下一闪而过的灵感,她都会道一声感谢。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也决不容许她的朋友们故意冷落自己的丈夫。但作为一个讲究策略的女人,她知道如果自己出行时都有丈夫随行,外界是不太能接受的。所以她经常独自现身,但她的朋友们心里清楚,她还是希望他们一年里能邀请自己的丈夫至少一次。当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要演讲的时候,阿尔伯特先生总是会陪同她出席这类公众宴会;如果要讲座,她总要确保自己的丈夫在演讲台上有位置可坐。

在我看来,阿尔伯特中等身高,但或许是因为一看到他就能联想到他那身形魁梧的妻子,所以总觉得他个头小。也因为他体型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所以和他妻子一样,看上去有些显老。他总是把白发剪得很短,显得有些稀疏,蓄起的小白须也就只是胡茬而已。清瘦的脸庞,除了沟壑纵横,再找不出特别之处。一双蓝眼睛,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神采,变得暗淡无光、呆滞无力。他一向穿戴齐整——同一个样式的芝麻呢裤子,配上黑色大衣,系上别了珍珠领带夹的灰色领带。因为他看上去实在太不起眼了,有时候站在会客厅里陪同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接待应邀前来参加晚宴的宾客时,就像是一件安安静静、有绅士派头的家具。阿尔伯特举止得体,与宾客们握手时,也都是面带微笑,随和谦恭。

“你好啊!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如果这些朋友是有些交情的,他就会这样问候他们:“最近怎么样,还不错吧?”

但要是社会名流第一次来他家,他便会在门口候着,等他们进来的时候对他们说:

“我是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丈夫,我来带您见我太太。”

接着,他就带着这位宾客去见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只见她背对着光线,但一看到友人走近,便急切地迎上来,欣喜地欢迎他的到访。

在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的文学名声大噪之际,阿尔伯特先生能发自肺腑地为太太感到自豪,也甘愿为了她的事业而退居其次,这可算作一段佳话。当需要的时候,他总能陪伴一侧,而不需要的时候,他也不会来凑热闹。这种审时度势的圆滑老练,如果不是苦心孤诣地刻意为之,那就一定是天性如此。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最早察觉到了这一优点。

“如果没有他,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这样说,“他对我来说就是无价之宝,我写的每篇东西,都要先读给他听一听,因为他的评价通常都很有参考价值。”

“就像莫里哀[18]和他的厨师一样。”沃特福德小姐调侃道。

“我亲爱的罗兹,这很好笑吗?”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略带不悦地问道。

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要是不赞成某一评论,就会反问一句,说是不是自己太愚钝,听不出来这话里的玩笑,令在场的许多人听得云里雾里的。但这一招对沃特福德小姐可不管用,这女人漫长的一生经历过多段恋情,不过唯一的激情还是倾注在了文字里。阿尔伯特·福里斯特夫人对她更多的是容忍而非赞赏。

“得啦,得啦,亲爱的。”她答道,“你心里其实清楚得很,没有你,他什么都不是,也不会认识我们。能结识这个时代最有头脑、最杰出的人,这对他来说是天大的运气。”

“没有安身立命的蜂房,蜜蜂可能确实很难活,但即便是这样,蜜蜂也有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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