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规范化服务型政府
“他说,热带金鱼养在鱼缸里,不管养多长时间,始终不见生长,然而放到水池里,两个月时间,原本三寸的金鱼却长到一尺,这就是鱼缸法则。”凌明山反应很快,这个道理也很简单,说的是金鱼的生长环境很重要,有限的鱼缸包括水量影响了鱼的发育。应该是比喻这次改制,有些企业需要放到市场的大鱼缸里,才能够茁壮成长,但是,这需要强调吗?不是众所周知的道理吗?
同时,他还体会到了陈哲光对他少有的称呼。
平时,市委书记都称呼他为“凌市长”,这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口气;称呼“明山”或者“明山同志”,他们都知道彼此关系还没有亲近到那个程度;陈哲光现在选择了这个称呼,似乎取法其中,隐约透露出某种善意,凌明山的情绪平息了一些。
“托洛茨基曾经讲过:‘落后国家通常要吸收先进国家的物质和知识成就。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应亦步亦趋,重复历史上的所有阶段……当然,中间步骤不是绝对可以省略的。跳跃的程度归根结底取决于这个国家的经济和文化能力。再者,落后国家在借鉴外来成就、使之适应自身较原始的文化时往往会使这些成就打折扣。因此,这种吸收过程就具有了自相矛盾的性质。’”
陈哲光话音一转,突然背诵起来。
凌明山沉默地听着,脸上很平静,心里也很平静。
这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记忆力,稍作准备,他也能够长篇累牒地背诵那些经典文论。
“我们这个国家,也是属于起步晚,底子薄,基础差的落后国家,我们这些年的发展过程,基本上就是一个向先进国家不断学习,不断追赶的过程。理论上说,我们有一些后发优势,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我们这个学习和追赶的过程并不尽如人意,很多方面不仅没有追赶上,反而差距越来越大,这里面,就有我们这个学生没有做好的原因。”
“说学习也好,借鉴也好,抄袭也好,白猫黑猫,能够逮住老鼠就行,可是结果呢?老鼠没有逮住,屋子倒是弄得乱七八糟。”
“你看看,我们当年抄苏联模式,没抄好,抄出来个三年天灾人祸。后来,我们抄西方,什么什么中体西用,什么全盘西化,可抄来的东西不好用,水土不服,走样,于是加上个中国特色,到了现在,加入wto,总算摸到一些路子了。”
“这几年,改革的重心和重点是企业改革。这是中国市场化改革进程的需要,是加入wto的需要,更是改革深化的需要。中国市场经济进入到今天,特别是加入wto以后,要按照国际通行的经济规则办事,要从制度上彻底改变计划经济的‘游戏规则’,其中最重要的,是政府角色的根本转变。”
凌明山心中冷笑:市委书记这个弯绕得够大。批评行政干预?箭指昨天对接会自己的拍板?
“这方面我有一些想法,比如,首先,政府扮演的某种市场主体的角色要改变。到目前为止,国有垄断部门和国有经济部门,政府还在扮演着部分的主体作用。第二,政府的职能要转变。我们一再讲政府要履行公共职能,什么叫公共职能?制定规则、执行规则就是公共职能的重要内容。第三,在中国经济转轨进入到今天,无论是政府的角色转换、作用发挥,以及当前社会稳定的需要,都把政府改革提到比企业改革更为突出的位置。我把新阶段的政府改革概括为三个需要:加入wto的需要;中国市场化改革进程的需要;改革不断深化的需要。”
凌明山恍然,市委书记是在宣讲他过去的事迹啊。
当初陈哲光刚刚担任蜀都市长,去西川大学下属的制药厂视察,问厂里的领导:“你们有什么困难?”
厂长当初要建新厂房,要找政府批地,跑了两年,盖了83个公章,还没有审批下来,正憋着一肚子火,又是学者出身,说话比较直,就说:“我们困难多得不得了,可能政府部门办不了。你们管的只是收税,所以每到年终你们就扯着口袋收税就行了。”
陈哲光听得一愣,他这些年来可能还从来没听过这么直接的话,问:“你怎么这样说话?你跟我说,是哪个部门给你卡住了?”
厂长说:“不是哪一个部门,是这个体制,因为有很多环节,这个部门也在跑,那个部门也在跑,时间就很长,就拖下来了。陈市长,这么给你说吧,为了搞清楚政府的审批要求,我们找了七八个人画了一张流程图,一步一步该怎么办,结果画了五天才画好。”
陈哲光大为震动,把那张图和那些盖满公章的申请材料带走,挂在自己的办公室,挂了整整一面墙,他盯着那一面墙,数了一下,最少需要118道审批流程。
此时此刻,只要他陈市长大笔一挥,批示一下:“所有相关部门立即办理,不得拖延。”此事马上就能得到解决,但是陈哲光决定要借此机会搞一个大动作,来一场全面的体制改革。
盯着那张图看了几天之后,他挑了13个“管的最宽”的部门,也就是所谓的强势部门比如规划、国土、建委这些单位,让他们写报告说清楚自己这个部门到底要负责管理审批什么东西。每个部门交上来的报告都很厚,读很久才能读完。十几天后,陈哲光琢磨出来八个字:规范化服务型政府。
在陈哲光的倡导下,蜀都市政府成立了“建设规范化服务型政府领导小组”。陈哲光亲自任组长,亲自操刀,一刀下去,砍掉了758项审批项目,占蜀都市所有审批项目的70%。计委、建委的审批项目减少了70%以上,公安局减少了64%,工商局和规划局减少了20%到30%。后来又陆陆续续砍掉一些。
经此整改以后,陈哲光算了一笔账:原来制药厂要地的审批需要118个公章,现在只需要20个了,原来办了两年办不下来,现在可以在68天内办好。
由此,蜀都市政府对外宣传中,自豪的声称:“在全国同类型城市中,我市的审批项目是最少的。”
所谓同类型,就是全国15个副省级城市。
一个西部省会城市,审批项目比深圳广州杭州宁波等几乎所有沿海大中型城市的审批项目都要少,这确实很厉害。后来蜀都成了中小企业的创业天堂,世界500强投资数量排名前三的副省级城市,跟这个有很大关系。
而陈大市长一炮打响,不仅是在西川,在全国都名声响亮,“由点及面,借题发挥”——不是发现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而是从某个具体的问题当中分析出来背后的体制原因,从根子上对体制机制进行改革,以根绝此类问题,陈哲光充分展现了他的能力和铁腕,得到了更高层面的肯定。
凌明山自然了解陈哲光这一光辉过去,他来蜀都之前,就认真搜集过他这位班长的各种资料,可以说,他没有选择去条件更好,更适合他发挥的沿海城市而选择了西部的蜀都,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陈哲光这位极具个性的班长,他对他充满好奇,希望近距离地观察他,跟他共事。
他忍不住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四周墙壁,那张审批流程图早已不在,被换下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这位市委书记当年的光辉事迹却已经写成报道,永久地存在于报纸,电视,网络。
“我读过陈书记关于规范化服务型政府的相关文章。这是一个相当经典的提法。政府的一个重要功能是为企业服务,而不是过多的行政干预,我非常赞同,在工作中也将做为一个行动准则。“凌明山说。
“中国改革,是一场滔天的大潮,所有中国人的命运都为之巨变,无论是幸运儿还是失意者,也不管是执掌方向的掌舵者,还是随波逐流的普通百姓,都是这场巨大历史话剧的一部分,每个人的方向都应该一致,利益应该相同,而做为其中应该承担更大责任的我们,更应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为任何轻率和任性,都将可能对我们的改革,我们的事业造成巨大的,不可挽回的损失。”
陈哲光并没有就此放过他,而是继续深入,发挥,凌明山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是的,每一位执政者应该深思熟虑,戒骄戒躁,昨天,我在晶体管厂对接会上的表态有些冒然了。”
“明山市长,我不是批评你,相反,我很欣赏你这种勇于做事,敢于拍板,同时也能够承担责任的态度,但是,”陈哲光话音一转,“对国有企业的产权改革就象剥夺农民的土地一样危险,同时,也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如果缺乏创新的思路、周密的策划、稳妥的实施,将很难取得理想的效果,甚至可能留下改革后遗症,所以,我们每一步都必须十倍,百倍的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陈哲光平时不苟言笑,说话声音低沉,在开大会或者有媒体出席的会议,他一般都在埋头读稿,不多说一句话,但是在内部讨论或决策的场合,他则一改形象,说话一针见血,咄咄逼人,一旦认定某个意见,就不容违背和反驳,有一种不可阻拦的气势。
这也算是凌明山第一次跟陈哲光正面交锋,当然,说交锋并不准确,因为他们的力量并不平等,是陈哲光单方面对凌明山的打击,凌明山毫无还手之力,只有老实认输。当然,凌明山也从这一次面对面的交流中,得到了某种难得的经验,这对于一位缺乏基层工作经历,却心存高远的官员来说,非常宝贵。
陈哲光也在这一次交锋中得到了他想要的效果。
他打击了凌明山的锐气,让这位锋芒毕露的空降官员明白,整个蜀都市委市府班子,必须形成一股合力,只能一个声音,某些时候,拍板可以,也很必要,也不是事事都非要他市委书记才能够拍板,但是,拍板之前必须请示。
同时,陈哲光也没有因此减少对凌明山的欣赏。鲁迅曾说“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陈哲光在蜀都大张旗鼓,高歌猛进的时候,并不希望成为孤家寡人,而是希望他的同僚能够跟上他的步伐,成为他的战友,跟着他一起前进,而凌明山,看起来比他现在所有的同僚更胜任这一点,更合他的意。
他在前几年刚刚成为这座西南大城的市委书记,面对请来给蜀都做策划的城市营销专家王志纲,他略带忧虑地说,关于蜀都的美谈听得太多,“但蜀都骨子里还是有一种不思进取、自我循环的情结,怎么突破这个看不见的瓶颈?”陈哲光认为唯一的办法是大破,大破才能大立,而要完成这一行动,最急需的,不是资金,不是政策,而人才!
凌明山符合他心中对官员的要求,是一个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