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解决（四）

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江林都会慢慢回味那一次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叶山河那个简陋办公室里的几件家俱，如何摆放，那天的天气如何等等，象一个孩子，反复把握自己喜爱的玩具。他一直在想，是什么促使叶山河相信了他？而且毫不犹豫地决定任用他，放手让他这样一个陌生人来管理一个投资上亿，倾尽了自己绝大部分资产的企业？

仅仅是因为当时他找不到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

江林一直不敢肯定。

如果真要找，至少，就在川棉一厂内，就可以找到好几个跟他不相上下的人，至少从职务和业绩来看是不相上下。

更让江林震动的是后来的事。

江林走马上任后，向叶山河提出，要总公司帮他解决超过一千人的下岗职工就业。

江林的团队，从生产厂长傅宏星到销售经理谢泳，全都劝他算了，没有必要，因为这很可能激怒叶山河，觉得他们过分，影响彼此关系，但江林认为，他清楚叶山河这个人，他吃定了他，他的基本思想就是杀猪原理：山河集团已经为这个改制项目投入这么大，几乎是倾国之战，那么，多提点要求叶山河咬咬牙也会接受，不会在乎多一点少一点。

他隐藏在内心深处还有一个考虑，想试探一下叶山河的容忍度。

结果证明他完全正确。

叶山河动员了所有的社会关系，甚至央求段万年出面，让一千名除了纺织别无所长的中年女工，分插在十多位企业家朋友的企业里，签订了完全的用工合同，总算消化这一难题。

江林向所有进入新厂的工人承诺，无论有多困难，每个月他们的工资肯定会如实发放，如期发放，转过头，他就向叶山河提出，要求董事长保证其它款项暂不说，工资必须按时全额支付，哪怕是向银行贷款。

叶山河同样答应了他。

可以说，这是很重要的两点，尤其是在新厂运行初期，安定了人心，保证了企业顺利运转，江林经常想，换了自己处在叶山河那个位置，他会不会这样做？他能不能这样做？

所以这一阵，他也经常问自己，他该不该向叶山河提过分的要求？

然后，他每次都会得到肯定的结论：但是这已经不是该不该的问题了，而是必须提的问题。不仅是为他自己，也是为纺织品公司管理团队的所有的人。

但是，如果他们当初能够预见到现在这个情况，他们会不会那个时候就细心地谈好股份？可是，他和傅宏星他们又会不会一直接受，试图打破呢？

因为，那个时候即使谈，也肯定不是一个能够叫他们满足的协议。

可是……

“象浮萍一样偶然相遇……”

低柔深情的歌声打断了江林的遐思，是叶山河的电话。

他感到愕然，叶山河什么时候换了这样的电话铃声？同时，他也醒悟过来，他有多长时间没有跟他的董事长打过电话了。

叶山河走了几步到边上接听电话。

他没有存这个人的电话，但是他的记忆力提醒他这个电话应该是电视台那个女记者。

“叶总您好。”

果然是贺之悠。

这一阵，贺之悠同采访记者摇身一变成为制片人，虽然是暂时的，但已经充分地体会了权力的滋味。她明白这这一切的来源在于她正在做的这个节目，这个节目是陈哲光要求做的，陈哲光是这座城市市委书记，最高权力人物。

权力，只能从权力中生长。

很早以前，从她父亲身上，她就朦胧地感受到了，现在，从这个项目，再次深刻地领会到这一点，所以她别无选择，必须做好这个项目。现在，这个专题报道基本上完成了所有的采访与报道，剩下的，只有叶山河一个采访。

她认为，必须补上晶体管厂改制中最重要的民营资本的董事长的思考和态度，这个专题报道才算完美，无缺。

固然，叶山河已经接受过一次采访，但那一次，目的还不明确，晶体管厂改制也没有后来的反复，没有增加台湾叶氏，尤其是台湾叶氏居然还跟叶山河有一层亲戚关系，所以，她必须把很多叶山河上次没有说过的话，再让他说出来，对着她的采访话筒。

虽然知道叶山河不喜欢，甚至略有反感，她还是一上班就再次拔通了叶山河的电话。

她还有一个底气，叶山河上次安排她的事，她已做了。刘小备本来就在她的采访名单上，只不过让她说了一些题外话而已，但叶山河应该为此欠她一个人情吧？

“您好，您有什么事吗？我现在很忙。”

叶山河老实地问。

因为拒绝，所以他不由自主地用了一个真实的理由来表明态度，而不是礼貌的寒喧。

这跟很多年以前江林去拜访那位国企董事长面临的问话一样。

贺之悠愕然。

如果换一个人，可能就会客气地说一声您先忙，我改个时间再打，或者说对不起，那请叶总约个时间我再打来，但贺之悠不是普通的人。她皱起了眉，咬了咬嘴唇，执拗地继续问：“很重要的事吗？”

叶山河苦笑，那就继续说实话吧：“省委张书记今天视察山河纺织品公司，我正在厂门口迎接。”

贺之悠被呛住了。这的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但她居然不知道。

虽然她是台里负责时政财经类的记者，但她这阵负责做这个专题，所以台里就没有再安排她的采访任务，这本来很正常，可是贺之悠不是这样认为。

她觉得，这再次说明她跟秦妮的差距。

只要秦妮感兴趣的事，总会有人抢着给她报告，台里的工作，总是会推到她面前让她选择，只要她想做，所有的人和节目都要给她让位，她就有这种特权，而贺之悠仅仅因为暂时有事，大家就把她忘了，采访单也不给她出了。

而且，这跟她正在做的专题，还是相关的新闻。-——至少贺之悠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贺之悠觉得自己受了伤害，不是来自叶山河，而是来自电视台，来自毫不知情的秦妮。

来自她们之间权威的不同。

是的，权威。

贺之悠自然而然地用上了这个词。这个词，从她父母的嘴里知道，伴随着她的成长。

但是，无论她再如何深刻理解这个词，或者，正是因为她深刻地理解这个词，她不得不承认，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在电视台里，无法到达秦妮那种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