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脱开枷锁走蛟龙
这个意外情况打乱了叶山河的计划和情绪。很多年以后,他才恍然大悟,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命运。神奇的人生,神奇的命运。叶山河回到座位,失魂落魄。邓鹏把这一幕看在眼里,这个花丛老手虽然不清楚半路杀出的晓可是什么来路,却很清楚叶山河此时的状况,他甚至隐隐觉得,叶山河和卓倩的事,无论他们之间有什么,很可能到此为止。一想到这个他认为的麻烦可能不翼而飞,他心中却半点轻松也没有,却微微有点失落。
那天晚上晓可跟着就跟两个女伴离开了工会舞厅,叶山河的目光一直追着她们的背影,怅然若失,完全失去了问卓倩的兴趣,甚至忘记了舞厅里还有卓倩这么个人。他开始跟邓鹏猛灌啤酒,跟一群狐朋狗友嘻闹,来者不拒,至到大醉。
接下来一段时间,叶山河情绪消沉。
他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晓可跟他完全没有什么关系,是她让他想起了张夏敏?他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扬眉吐气地出现在张夏敏面前,可是现在这个要死不活的生意,他不知道那一天是什么时候,遥遥无期。
他冷静下来,认真分析晓可为什么会出现在安县的舞厅。高考完了,她考得如何?如果好的话,那时候,他应该拿了通知书了,或者是因为考差了去安县散心?她去舞厅,可能是因为她觉得彻底告别高中生活,成年了,所以要体会一下成年人的生活,舞厅也是其中一项,跟张夏敏当初一样。那两个女孩衣着气质不俗,应该家庭不错,这是当然,因为晓可是干部子弟,住在市委。
晓可跟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是她第一次跳舞?他对她很重要吗?
叶山河突然想念起江州。
元旦前,卓校长和他的一干领导朋友,似乎也厌倦了这种吃吃喝喝,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意见:这学期不做。等到暑假开学,新生入校再做考虑。
这是最后一击。
叶山河想自己绝对等不到明年夏天,或者说,他不敢奢望求是服装厂能够苟延残喘到明年夏天,而且,卓校长说的是“考虑”,而不是明确的答应做。他已经“从南走到北”,不想再“从白走到黑”。
即使安中现在就答应打校服,又有什么?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他们这个校服厂的问题,虽然,求是服装厂到底存在什么问题叶山河自己也不清楚。最重要的,叶山河终于发现,他对于这个校服厂毫无兴趣,无论生产还是管理,无论跑业务还是交际应酬。
爷爷说到当年叶家兴盛,半是自豪半是感慨地说,那种时候,那种地步,经商生意,已经不是纯粹为了赚钱,更多是一种本能,一种志趣,一种寄托。但是现在,经商对于叶山河来说,不是乐趣,而是必须,所以他似乎应该克制自己,哪怕在工作中感觉不到快乐,也应该坚持和忍受,可是,在经过了印染厂长达一年的磨炼,校服厂半年多的煎熬,他决定要好好想一想了。想一想自己该何去何从,而首先,他得结束目前这种善。
这一次,他决定应该遵从自己的内心意愿。虽然可能不对,但是可能痛快。
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去工会跳舞,毫无顾忌地紧紧搂抱卓倩,象他在银霞宫搂抱过的无数女人。卓倩没有推开他,只是问他怎么了。
他说要过年了,他要回江州了。卓倩说她春节准备去省城亲戚那里过年。她没有听出他话中隐含的意思,以为他只是想着要短暂的分别,却不知叶山河搂着她柔软的腰肢,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晚餐,象她喜欢唱的那首歌:最后的温柔。
那天晚上,他躺上床上经过了大半年来最长的一个失眠之夜。
他首先想的是自己如何跟邓鹏说。
他们一起雄心勃勃,满怀热望来到安县,现在他要丢下他们独自离开,一个人跳到岸上看着朋友们在水里挣扎,他们会如何嘲笑他,怨恨他?重要的是,他和邓鹏同在一个小镇,以后传回家乡,别人又会如何看他?爷爷会不会为他感到羞辱?
然后他才考虑现在走,这个帐该如何分?亏肯定是亏了,那么是按帐面上的亏损各自承担,还是另做分割?他从来没有经历这样的事,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如果据理力争,会不会被人讥笑贪婪和无耻?可是如果自己吃亏太大,本来就已损失惨重,这似乎更让人无法接受。
他考虑了很久,才为自己找到一些比较恰当,比较成立的理由。
他现在离开,看起来是临阵脱逃,扔下一个烂摊子溜走,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如果叶山河是局外人,他这几个月义务打工,同时承担了这个企业开业期间必定产生的亏损,这算不算一种大公无私的精神?现在,这个亏损达到了一万多,如果没有他的加入,就会摊到邓鹏和邹向东两人身上,所以他们反倒应该感谢他才是。而且,倘若说是逃跑,邓鹏他们现在也可以象他一样,完全放弃这个企业,他们完全可以象叶山河一样,就承担目前的损失,完全相同,他们也有这种自由,这看他们如此选择。而且做生意肯定有赚有亏,谁也说不一定,谁也不能强求别人一起继续亏损,非要一起吊死在一棵树上,好象一场赌博,每个人都有选择离场的自由。
第二天起床后,他和邓鹏去安县一家茶馆喝茶。
一般上午,他们都这样喝一会茶,等候吃饭。现在六个厂领导,李红军和刘昭俊是业务骨干,大部分时间都在乡镇,唐总设计师和钟厂长天天窝在教委那边的生产车间里跟女工们打成一片,只有他们是闲人。叶山河鼓起勇气对邓鹏说,他昨天打了电话回家,爷爷生病了,加上马上过年,他想回家。
邓鹏有些愕然地看着他,随即明白了叶山河的意思,他看着他,发了一会呆,然后叹着气摇了摇头,说兄弟,邓哥对你不起了。
这句话让一直绷紧了神经的叶山河非常意外,他说邓哥你说哪去了。
邓鹏歉意地说,这次把兄弟拖累了。我以为这生意是稳赚的,就算不赚钱,也不会亏多少,结果弄到这个地步,亏了这么多。叶山河豪气地说,邓哥,这是咱们运气不好,愿赌服输。输钱都为赢钱起,输了就算了。至少我还有收获,这几个月,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邓鹏点头说好。生意不成仁义在。我们兄弟还是兄弟。下次再找个好项目继续合作。不过,兄弟你现在走了,那你就亏定了,如果再坚持下去,说不定翻年生意就起来了。
对于这个劝说,叶山河早有准备,平静地说,邓哥,你不用劝我,客观来说,我在这个厂里,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跑业务帮不上忙,生产也根本用不着我去添乱,其实最好的,我应该象向东那样,根本就不来安县。当然,来安县也不算错。我刚才说了,我也有收获,就是学到了很多经验,这对我以后肯定有极大的帮助。这次失败并不会打击我的信心,相反,我倒觉得自己对做生意有了兴趣和一点点自信。邓哥,就象你刚才说的,下次我们可以继续合作,只要大家认可一个项目,就做。
邓鹏喝了口茶,说兄弟你既然要走,那就不勉强。帐我们两个算了就是。叶山河抢着说,邓哥,我们算大帐就行了,而且你算了就是,你知道兄弟我弄不来这些。这半年我也从来没有看过帐,我相信你。
邓鹏说好,我们不急,我先估一下大帐再说。皱着眉心计算起来。
这几分钟,这对于他和叶山河,都是相当痛苦,感情复杂的一段时间。然后,邓鹏说,应该亏了三万多不到四万,大概是三万五六。现在帐面上还有七千多,房租那里还有一个月,外面还有三四千的应收款,但有些可能不好收,要收上来也要打个折扣。
叶山河打断他说,那这样,邓哥,那点房租和应收款就凑个整数,加上存折上的算成九千好不?这样好算帐,算亏三万六,一人一万二。
叶山河突然间有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应该有一些固定资产,比如维修缝纫机的工具,女工宿舍的木床等等,还有一些不知道,或者他一时想不起的资产,但是这时懒得计较,多的都亏了,计较这点小钱没有意思。虽然,半年前,这点小钱,已经是他不能想象的天文数字。
他说,补给我三千吧。
他觉得这个要求不过分。而且,这三千块刚好可以先把雷泽的帐还了。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拖欠雷泽的钱。
不是因为他一回江州,要跟雷泽最先见面,而是出于某种古怪的直觉。胡云峰的两千固然也要尽快解决,但是胡云峰这个人,虽然现在被老婆管得很紧,脾气大变,骨子里还是豪爽义气,他再拖胡云峰一段时间,也不会影响他们的关系。至于陈亮,不用说可以放到最后,慢慢想办法。他甚至考虑过再让陈亮借两千还胡云峰的帐,虽然这是相当的无赖和无耻。
邓鹏说好,问他什么时候走,他叫钟伟去取。
叶山河一时冲动,说就下午吧。
邓鹏呵呵笑起来,说兄弟你这个急性子要改。我总得给你饯个行吧。晚上说不定红军和昭俊都会回来,你跟他们说一声再走也好。叶山河断然说,我早点回去看爷爷。-——李红军和刘昭俊跟他并无深厚感情,也不是以后就见不到了,况且也不能确定哪天回来,他现在,突然间对这里充满排斥,只想越早离开越好。
这个理由把邓鹏说服了。他说,那我们现在就回宾馆。起身招呼伙计结帐。
当天下午,叶山河坐在安县回江州的公共汽车上,长久地发呆。
当汽车驶出安县破烂的街道时,突然之间,他又意外地生出一些不舍。毕竟,求是服装厂是自己看着它出生,成长,一步步走到今天,自己算是创立者之一,现在,就这么离开了。还有邓鹏李红军这些人,虽然说不上多深的感情,还是不太习惯分离,象他从前离开西川大学时的心情一样。还有卓倩。-——这时倒佩服自己果决。还有康氏酒楼,工会舞厅,安县宾馆,碰碰车,红寡妇家的麻将,一切的一切,都给他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无论美好不美好。他小时候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不明白鲁迅为什么离开时那么唠叨,现在,他总算有些懂了。
忍不住又想,谁会在意他的离开呢?
服装厂离了他照常运转,工会舞厅,康氏酒楼没有他一样营业,邓鹏李红军他们最多念他几天,还有卓倩,可能她根本就不以为意。他出现时,她固然喜欢跟他跳舞,他离开了,要不了多久她就渐渐淡忘了他,有别的人会去请她跳舞,有别的人让她再感兴趣,她年轻,漂亮,又有一个校长父亲,肯定不会缺少倾慕者和追求者。哪怕她身边有男友陪着。
想得最多的,还有求是服装厂。他有时想,说不定明年真象邓鹏劝他那样,大有起色,开始赚钱。纠结了一会,终于冷静而痛苦地否定了自己的遐思,肯定了自己的选择。
他想起临走时悄悄对邓鹏提的最后一个要求,不要对别人,尤其是杨家镇的人说他们办的这个服装厂亏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邓鹏提这个要求,是因为脸面?还是因为其它?
回忆这半年的经历,他上午跟邓鹏说学到了很多,应该算是。比如跟李红军跑乡镇那一周,他体会到了赚钱的艰辛;比如那个女业务员跟他闲聊,让他明白了一个业务员的基本思维;比如在跟那些酒肉朋友往来中,学到了很多社会道理和待人接物的经验;当然,最重要的收获还是这个校服厂本身。他肯定要用很多的时间,来慢慢咀嚼和反省这大半年的经历。
颠簸四个小时后,汽车进入江州市区,看着窗外熟悉而陌生的楼房,人群,叶山河心情又是轻松又是失落。他再次想起那句歌词: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地行囊。这一次,比从学校回江州那时还要“空”一些,甚至,不能说空,而是背负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