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于无声处听苍凉
厂里广播响起,叶山河从床上起身,想去打饭,胡勇推门进来叫他,今天曹勇军请大家吃饭,在他的新家。厂区背后有一座山叫桃花山,叶山河一直没弄明白这个名字的来由。他上去过几次,光秃秃的,没有看见过一株桃树,所以现在即使春光明媚,也肯定看不见桃花。
厂里为了解决青工的住房,在上面修了几排平房,每套都是一样规格,一室一厅,总面积不会超过二十平米,客厅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和一个简易的长沙发,卧室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中型的柜子或者梳妆台,每一排都有七八户人,象火柴盒一样小而紧密。
曹勇军因为是工段长,分了一套,兴致勃勃地进城添置了全套家具,一床一立柜一矮组合一沙发,花费一千七百元,简单用石灰粉刷一下,宣称开伙请客,实际上,不过是在门外过道支了一个蜂窝煤炉子,煮了一大锅素面,没有任何菜肴。
吃了面支起桌子麻将,叶山河口袋没钱,坚决不上桌子,一旁观战。谁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会邻居过来说三缺一,叫他们支援一个麻将搭子。毫无疑问,唯一人选就是观战的叶山河。叶山河说不想打。曹勇军对邻居说你先过去,他等会过来。邻居疑惑地看着他,叶山河也很疑惑,不明白曹勇军什么意思。
邻居离开后,曹勇军直接地说:“你不是不想打,而是没钱。”
叶山河又羞又恼,仿佛做贼给人当众叫破。他这个月吸取了教训,一下子把一个月的饭票菜票买足,所谓家中有粮,心中不慌,但是这时口袋没钱,心里发慌,无法否认,点头说是。
曹勇军从口袋里摸了二十元丢过来,说:“我借给你。”
叶山河怔了半晌,从桌上捡起那二十元,想着自己跟那些接受嗟来之食的“非廉者”没有什么区别。
邻居是一个年轻女人,夫妇都在厂里,丈夫在上中班,两位牌友也是厂里女工,等会要上夜班。
叶山河看她家中的布置,几乎跟曹勇军家一样,一样的矮组合,一样的可拆式支架桌子,心想卧室多半也一样的一张席梦思床,一个梳妆台,因为这房是一样的小,这厂里的工人是一样的穷。又想他们多半去一样的家俱商场,老板肯定疑惑,为什么他们都盯着同一款式的家具。
叶山河憋着一股子气,又是负债经营,也不管什么好男不与女斗,一门心思想赢,打到十一点半结束,赢了一大把一元两元五元的钞票,鼓鼓地塞在裤子口袋里,非常充实而愉快地回到曹勇军屋里。
曹勇军他们还在激战,看见叶山河回来,察言观色地问:“赢了?怕要分点来吧。不是我借钱给你,你桌子都坐不上去。”
叶山河气得骂道:“你借钱的时候不说输了不还。借钱就是借钱,入股就是入股,没有只吃汤圆不挨烫的道理。”
曹勇军说:“打打麻将,用得着背生意经,所以说你奸诈。”
胡勇说:“叶哥祖上是大商人,叶哥将来也是大商人。”
曹勇军白他一眼:“你就知道你叶哥,现在就拍马屁,将来好跟着叶哥啃骨头。”
胡勇嘿嘿一笑,把曹勇军刚刚打出的一张牌捡回来,胡了。
晚上叶山河躺在床上,心想今天真是多姿多彩的一天。
首先是宋老五的羞辱。或者宋老五并不是特别针对他,他在宋老五眼中不算什么,甚至根本就不认识他区区一个维修工,可是他再次深刻体会到了人与人的差别,哪怕他看不起宋老五,看不起这个破厂,可是他现在还窝在这里,就得接受这种境遇,这就是现实。
然后是打架。似乎再次证明这样一个道理:实力决定一切。倘若不能“欺男”,就别想要“霸女”。没有把握的事,千万不冒险去做。实际上,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比如在对待张夏敏。今天只是一个例外。证明他还不够成熟,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情绪。
最后是曹勇军对他的轻蔑。虽然曹勇军也是一个穷人,但是他有资格轻蔑比他更穷的人,这也是现实。
一切,都是因为穷。穷困如同跳蚤,处处咬人。越是穷,越是觉得用钱的地方多,可以不去跳舞,不去喝茶,甚至不吃肉菜,可是你不能不刷牙不洗脸不洗澡不洗衣服吧?
他又回忆进厂以来的一些点点滴滴:
……食堂背后隔了一个单间,专门用来招待客户,主人一般是厂里的领导和供应科销售科这两个科的人员。几乎每天都有客人和陪客从里面醉醺醺地出来。叶山河坐在窗口看着他们趾高气扬地走过,都会想到,或者,人生,抛开那些虚幻的说教,所追求的,不就是这样的温饱和满足吗?就像盐城那个凌同学叫嚣的那样,但是,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也没有。连一顿饭打份肉菜,也没有。
……军方代表来厂,厂里事先专门开会安排接待,其中一项活动就是举行舞会,召集厂里各个部门漂亮的女工伴舞。叶山河兴致勃勃前往,却被守门的保卫拦住,宣称男的只有中干以上才能够参加。
……他们实习将满,组干科对他们这批学生进行了考评,评选两名先进,主要依据就是实习单位的主管领导,毫不奇怪,叶山河没有评上,但是两个室友谢中强和王祖德双双当选,组干科那个干事把一个证书和十元奖金中午送到叶山河他们宿舍来,旁边宿舍和女生宿舍的学生都过来祝贺。叶山河一旁尴尬万分,说是不搞仪式,现在可好,这个仪式弄到宿舍来了,似乎变是专门针对他的羞辱。
……
他的思维扩散,想到他的肆业证……
想到分配的时候,他们这一届的行李,基本都是托运到某市某厂,而以前,送高年级的学长时,他们的行李到达地点多半是某部某厅……
想到他到江州市人事局报到,最后分配到现在这个厂,他以为上帝再怎么吝啬,也会给他一座城市,结果上帝恶作剧地打了一个巨大的折扣,只给他一个流放的荒岛。感觉自己仿佛一下子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打入底层,没有人对他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现在的陌生人伸出拯救之手,甚至,连看一眼的兴趣也可能没有……
想到他到这个厂的遭遇,年轻女工早为人妇,或者名花有主,依然吃食堂,吃油浸饭,室友的鼾声,工友们的称兄道弟,公共澡堂的裸体大展,晚上没有电视可看,没有身份对等的朋友,日子枯躁单调,这一切,都跟叶山河曾经想象和期待的新生活完全不同,落差极大,沮丧,失望,苦闷,迷茫,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就是一天的基本生活……
想到邹永胜炫耀的办公室,高档餐馆,还坐了包房,想到陈亮动辄输赢上午的赌局,想到雷泽的装腔作势,想到组干科对他的漠视……
……
似乎他一直生活在愤懑和屈辱之中,今天一天的遭遇,似乎就是这小一年的缩影。挫折和艰苦他不怕,但是他怕自己的理想,青春,就这样默默地湮没在这种平淡的时间里,怕自己成为一个混天过日的庸碌之辈,他在大学里是旗帜般鲜明的人物,现在,却象泥土一样黯淡无光,他该怎么办?
还有爱情。
他无法不想到张夏敏。
真是奇怪,他越是泡舞厅,越是搂抱的女人越多,越是想到她。
当然,有时他也会奇怪的想到晓可。
但是,更多的时间他还是会用来想张夏敏。
现在,他对她的想念已经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爱慕,已经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有时她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模糊,有时,却又非常清晰。
想到刚刚回到江州,还没有分配那个傍晚,他和她走在江州的街道上,她穿了件红色的柔姿纱连衣裙,他走在她身边,又是骄傲又是紧张,只盼着脚下的路永不停止,又盼着这一生能够天天这样。可是自从那次见面之后,差不多一年没有见过她了,也没有跟她联系过,写信,电话,都没有。
一开始的时候,他为自己的分配难堪,觉得不好意思见她,至少不能主动联系她,他等着她给他打电话,但是意外地是,一直没有等到。然后他想,等自己在厂里做出一点成绩再说,可是厂里的现实让他感到绝望,那样平淡无奇的工作,无法实现他宏伟壮烈的理想,成就跟他雄心匹配的事业,而且某些情绪,似乎随着时间地流逝淡了下来,他更没有考虑去找她。
他想,或许他对她的感情,对她的思念并不是爱情,而是受不了厂里这种压抑封闭的环境,受不了现在这种生活的空虚。年轻人心中认为的爱情,其实一大半是从书本上来的,其中自尊心、征服欲和寂寞感占了绝大部分。他就这样安慰自己,自己对自己解释,努力让自己平静,虽然,他想起她的时候,还是会莫名的心痛,仿佛有块冰刺进他的心脏。
就在这天晚上,倍感屈辱的年轻人下了一个决心:要有钱。
无论以后他做什么,无论他选择什么职业,都必须要有钱。
没有人强迫他这么做,而是生活。现实对于一个刚刚进入社会年轻人的说服超过一切,任何有能力有野心的年轻人,都无法忍受这种贫困,都渴望改变,就是这么简单。
他觉得好笑。爷爷一直希望他做商人,父亲告诫他不行,他也一直默默反抗爷爷的安排,可是现在,这十多年的纠缠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内轰然倒塌,灰飞烟灭,他决定不管爷爷,不管父亲,他决定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
他要做商人,赚钱!
这跟爷爷的希望无关,是他自己做的决定。至少,他是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