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蹉跎岁月
最初是那天中午吃饭时,黄大军意外地到他们宿舍串门,说他刚才从喻工那里听说,军方检查色泽不行,那批布全部打回。谢中强问到底怎么回事,黄大军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转身去隔壁宿舍继续广播。
叶山河本来有些郁闷,但是看到两位室友满脸沮丧,想到他肯定比自己抱的希望更大,心中不兔有些幸灾乐祸的快乐,虽然觉得有些不道德,但是无法抑制这种可耻的情绪。
下午上班,维修组的人意外也比平时多,一见面都说自己听到的消息,渠道来自不同,结果都是一样:这次军工布搞砸了。
这批布打回来首先就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其次,是更加麻烦的技术问题,这次不行,重新染色就行?
这不是结婚娶媳妇一回生二回熟那么简单,首先要解决工艺问题,其次生产线的设备要跟得上。军方要求的标准高,难道要把整条生产线十几台机器都换掉?就算厂里敢这么想,市里不会这么傻,也没有银行愿意做这个凯子,人家军方也未必愿意,愿意等待,不如换家印染厂省事。
第二天消息得到“正式”确认。
厂里首先开了厂领导会议,主题是正视问题,振作精神,背水一战,争取成功。然后各车间,班组层层把会议精神传达下来,叶山河默默地听着谢大元干巴巴地复述车间主任刚才对各班组工段长组长的讲话,心中感慨,现在再提背水一战,只怕为时已晚。现在最多算垂死挣扎。感觉班组其他工友跟自己心思一样,没有人会被鼓舞。
散了会经过车间,感觉当班的工友全都没精打采,垂头丧气,一片哀兵,听着那些机器的轰鸣,都与往日不同,象在呜咽。
厂里再次宣布大会战,各个部门各个岗位各个工友要全力以赴,为军工布再次试染做准备。
叶山河懒得理会,其实心中的失望,不少厂里任何一个工友,晚上躺在床上回想自己这一两个月的老实与勤奋,现在似乎成了一种反讽,第二天一早,他决定出去跳舞,排遣郁闷。
他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也许能够碰上邓鹏,可以探讨一下人生和经商。
因为有了找邓鹏的念头,格外的理直气壮。实际上,是他一直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心中有个魔鬼,抵挡不住。至到上了交通车,心中突然轻松下来:不过就是跳跳舞,又不是杀人犯火,值得这么严重吗?
心思立刻飞到了银霞宫,想到那些形形色色的舞伴,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正在出神,肩头给人一拍,一回头,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平头冷冷地看着他,对他一扬头,示意他让到车后面去。
叶山河一惊,回过神来。他认识这个中年人,好象是黄大军对他说过,是销售科副科长,姓宋,厂里人都叫他宋老五,是厂里一个了不起的厉害人物。
厂里因为资金运转困难,经常拖欠棉纺厂的坯布款,棉纺厂有时压着坯布不给,非要现款现货,据说有一次厂里接了一个代加工业务,时间很紧,偏偏棉纺厂又不发货,杨厂长亲自出面沟通,棉纺厂概不卖帐,最后还是宋老五跑了一趟,才把坯布赊回。
黄大军也跟叶山河说过,厂车前面几排,一般都是厂里中层干部坐的,他们这些普通工友,上车都会知趣地往后走,尤其是司机背后那个座位,几乎算是宋老五的专座,自己平时乘车也入乡随俗,基本是站,偶尔人少才会在车后坐坐,今天因为心有所思,一时走神,上车看见空座就坐。
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往车后走去,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在心中讥笑他。
走到车后,拉住扶手,用了很大的努力才稳住自己发软脱力的身体,感觉一车人的余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
进城下车,走出很远,感觉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厂里的同事,叶山河才长长地吐一口气,放轻身体。进到银霞宫,呼吸那种熟悉的空气,精神不由一振,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慢慢回忆刚才自己的窘况,心中慢慢升腾起愤怒和怨恨。
如果说,叶山河刚走出校园的时候,内心象一片温和而平静的海洋,但是这一年来的冷遇,穷困,羞辱,象在这片海洋里撒下了嶙峋的暗礁。
或者,年轻人现在的纯真和善良还能够淹没这些暗礁,把它们隐藏在海面之下,可是将来,他的人生道路遭遇风暴的时候,那些暗礁也许就会从海面下露出狰狞的锋芒,刺伤别人,也刺伤自己。
因为愤懑,舞跳得不是很高兴。
意外地碰到柳姐,说现在是淡季,上午基本没有生意,所以抽空来跳舞。叶山河无奈陪她跳了两曲,散场时柳姐约他晚上去打牌,叶山河知道她的另一层意思,可是自从上次在她家留宿后,不知怎的,不想见她,更不想再跟她发生什么。今天情绪不好,希望有几个新鲜的舞伴排遣一下,推说晚上要上夜班。
出来喝茶碰见几个以前一起跳舞的工友,看见叶山河都很惊奇,说叶大学好久不来,今天怎么出山了。叶山河说心情不好。工友呵呵大笑,直接建议说,找人打一架吧,这样心情立刻转了。结果,下午场的时候,叶山河就跟人打了一架。
一般来说,来舞厅跳舞的人,都很无聊。
无论这个人多么道德高尚,多么富有,生活多么充实多么忙碌,但是走进舞厅那两个小时,肯定因为当时心情无聊。叶山河分析过舞厅舞客的主要组成:江城几个企业的青工,郊区和县上的年轻人,附近几条街的居民,可以溜岗的上班族,武警,待业青年,高中生和不肯老去的中年人,其中无业游民占到所有舞客的四分之一。
因为无所事事,因为穷,他们跟叶山河以前一样,经常一天跳三四场舞,退半场的票以节约一块钱,同时,他们也是打架斗殴的主力。
一般情况下,叶山河不会主动跟人发生冲突,即使偶尔遭遇挑衅,也退避忍让以求息事宁人,象给柳姐做假男友那种“英雄”行为,非常罕见。
他怕打架,更怕在漆黑的舞厅里,被看不清面孔的人用刀捅倒在地,他不会这么愚蠢,他的身体和生命应该留着做更有价值的事,他坚信他将来会做大事情,成为大人物,虽然,他目前在一个破厂里做一个破工人。,
还有,他觉得舞厅的女人,没有一个值得为她生气。即使那些拒绝他的,也不当一回事。不象有些男舞客,一旦被拒,感受大失脸面,下不了台,软磨硬缠,誓不罢休。
他觉得舞厅这么大,这么多女人,有的是选择余地,又不是谈恋爱,除却巫山不是云,但是那天心里憋屈,烧着一股莫名火气,——他不象鸭子,受了羞辱象淋了阵雨,甩甩就过去了。进了舞厅,连接被拒绝了两曲,第三曲请了一个身材魔鬼的舞伴,感觉不错,同时感觉她年龄不大,不是妇人,心想今天也懒得折腾,就守着她跳到终场。
对于舞伴,叶山河一般不去认真分析她们的来路,只按实用性分为:不可跳的,可以跳一曲的,可以跳几曲的,可以长期跳的,可以做朋友的。舞厅的经历,无意之中练就了叶山河审视分辨各种人群,揣摩别人心理的本领,现在,他精准地估计,她应该很愿意跟他一起跳下去,至于这场舞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一曲结束,她回座位,他就站在她座位旁边。这是一个彼此都明白无误的信号,他下曲会继续请她。倘若她愿意跟他跳,那么肯定会拒绝其他人的邀请,无论他们如何抢先。当然,一般情况下叶山河都会抢在竞争者之前伸手。谁知第二曲音乐一响,一个小伙子就冲过来抢在他之前请舞。
她毫不迟疑地摇头拒绝。
这是自然。但是小伙子毫不退缩,站在那里展开语言攻势,为了让她听清楚,他低下头凑近她,嘴快凑到她的脸。她厌恶地避开,再次摇头,摇手,没有说话。小伙子站直了,准备放弃,不知怎的又低下头继续劝说,肯定是因为看清了她的相貌,也肯定带上了些威胁。
叶山河一直看着,看见了她脸上闪过的一丝畏惧。他跨过去,从后面拍拍那小伙子,缓慢地说:“人家不跳就算了嘛。”
小伙子转头看他,然后,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叶山河完全懵了。
虽然在舞厅已经看过很多次打架斗殴,明白任何一点冲突都可能酿成血案,何况他这样直接地干涉。但是那天他一点警觉也没有,或者心里一直还记得车上的屈辱,或者因为那个小伙子又矮又小,因为轻视而忽略了某种危险,或者,他这一刻理所当然地把对方想象成跟他一样讲理的人,他出现,表明是她的舞伴,对方就应该知趣地离开。
可是他没有想过,倘若小伙子讲理,怎么会无赖纠缠她呢。
这一拳力量很大,小伙子的爆发力很强,叶山河被打得退后一步,这种时候根本不会觉得疼痛,只是觉得异常震惊,他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他,他们僵持在那里。
对方似乎衡量了一下彼此实力,感觉无法打倒叶山河,就放弃了继续进攻,用手指着叶山河骂。
叶山河居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有一个同样矮小的小伙子过来站到了对手身边,幸运的是,有一个在六零七所上班的朋友过来,问叶山河什么事。那两个小伙子反应很快,立刻从洞口快步离开,叶山河没有想过去追,呆立在那里,也不说话,只觉得很多人看着他,非常羞耻。
六零七那个熟人看见两个小伙子离开,有些明白,问他打架了。
叶山河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转身出洞。
他有些害怕碰上那两个小伙子,可是要他继续呆在舞厅里,他也无法做到。
出了银霞宫,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那两个小伙子会走哪一方,碰上自然不是好事。招手叫了一辆两轮摩托车,坐到回白石的中巴站那里,上车坐下后,才有感觉到脸上的疼痛,也有些后怕。
刚才如果那两个小伙子围攻他,他未必抵挡得住,很可能象他看过的很多人一样被打倒在地,象一条死狗。六零七所那个朋友不过是舞厅里脸熟,招招呼呼,最深的交情不过是彼此散发过廉价的香烟,未必会帮他打架。更何况,不知道那两个小伙子身上是否带着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