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兜兜转转的宿命

“怎么？不喜欢？现在可是‘摆个小摊，胜做县官；喇叭一响，不做市长’，‘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操卖肉刀的’，是个人物，都想下海去捞一把，你难道不想？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叶山红问。“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叶山河摇摇头，老实地回答。

“呵呵。看来爷爷的熏陶，目前为止，还没有成功。”叶山红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缓缓沉吟着说：“老实说，我本来想让你跟我一样，进军仕途。有我的照应，你可以在你们省走得很快，很顺。现在固然全民经商热，经商也实惠，大部分商人收入是比那些坐机关的干部官员高，但是据我看，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很久。最多十年，或者五年，官员们就会重新扳回局面，权力就会重新体现它的价值和力量。我们这个国家是什么？几千年来都是官本位的国家，破家知府，灭门县令，有钱你可以享受，但是有权可以直接毁灭对手，光有钱没有权力，就象养肥的猪一样，任人宰割。”

叶山红的情绪中带上了一些激愤，肯定夹杂着某些个人感受。

叶山河沉默地听着，认真地记忆，这些道理太过高深，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但他有一个好的习惯，对于自己不知道的东西，首先保持沉默和包容，然后再进一步了解，慢慢咀嚼，最后懂得。

“但是爷爷要你经商，而且现在你已经这样了，那你就试试吧。”叶山红说，“能够发财也不错。恭喜发财，这四个字基本上算是平常人们说得最多的祝福话，说明发财也不错的。好好做，这样也好，将来我们兄弟俩一人有钱，一人有权，一起把叶家发扬光大，再修一个更大的祠堂。我明白你的心思。年轻时我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叛逆时期，反感自己的命运被别人安排，想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想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人生道路你只能选择一种，这是单选题，选择一种就失去另外一种，你不能同时拥有几种人生，每一种都去尝试一下，过你所谓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实际上，相对来说，商人的生活反而丰富多彩一些，自由一些。你要做什么事，都得先有钱。金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万万不能。”

“而且，我相信你能够成功。为什么？不为什么。仅仅因为你姓叶。我们叶家子弟，自然能行。现在全民经商，人人赚得不亦乐乎，乡镇企业，倒爷，贷款，只有够胆，就能够赚到横财，但是这不符合经济规律。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整个国家就会慢慢回归到正常的状态，经济规律和商业原则就会发挥它的作用，到时会淘汰一大批不合格的假冒伪劣商人。山河，你跟他们比，虽然还没有出道，没有经验，但你有传承。传承最重要。你的血管里流着叶家的血，骨髓里有商人的基因，你跟他们相比，你是科班，是正宗，他们是草班子，野路子。你天生就应该经商，做商人。你在爷爷身边呆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都会受到他的熏陶，身教重于言传，所以，只要你愿意，你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更何况，还有你哥我，将来我会在很多时候给予你帮助。”

叶山红炯炯有神地看着年轻的堂弟。

他很久没有这样说话。平时在部里，沉默得给人木讷，但是现在，不知怎的，他想说话，或者是感觉叶山河可以做他说话的对手，或者是因为那种神秘的血缘联系。本来他有种古怪的心理，想跟爷爷作对，现在他改变了主意，倒想最后看看到底是爷爷的安排更好，还是当年他父亲的选择，同时也是现在他的选择更正确一些。

所以他开始认真地劝说叶山河。

叶山河低着头沉默地吃菜，有些羞恼。

他这位堂哥完全看穿了他的内心。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不是已经成为成熟官僚的官员的对手，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开始讨论如何成为一个商人。因为人生阅历和经验的不对等，他们的交流完全是一边倒的灌输。

叶山河抓住机会询问堂哥的情况，叶山红告诉他，他在中组部地方干部局工作，职务是处长，不过最近可能要下派锻炼。

叶山河对于这样遥远的单位和工作没有概念，但是从堂哥脸上的得意，看得出这个职务应该不错。至少，能够跟他的年龄和野心都相匹配。或许平时他会遮掩得很好，但是今天在距离京城遥远的一个小城市，在他年轻的堂弟面前，他放松了警惕。

吃完饭后，叶山红招呼服务生进来要了纸笔，留下他的办公室电话，住宅电话和通信地址，也在自己的通讯录上记下叶山河那个塑料房的电话，然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来结帐：一个是因为有钱，一个是因为没钱。

然后，他们互相看着笑了。

叶山红没有跟叶山河争，他笑着看叶山河去收银台买单，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零钞，突然觉得非常温暖，觉得自己主动来看望这个年轻堂弟是正确的。

他们走出宾馆，叶山红问他多少钱，叶山河说七十八，叶山河从口袋里摸出钱夹，摸了一张百元的钞票，说：“我不能让你买单。因为你的工资很少，这七十八块钱对你的用途更大，对我来说，几乎可以忽略，所以做为你的哥哥，我不能让你感到后悔。以后你要记住，千万不要因为面子去承担自己无法承担的责任。但我也不能多给你，爷爷会骂我。”

叶山河想推辞，可是叶山红的神情不容拒绝，他只好接过来，想到回到杨家还有一个漫长的春节，口袋里没有钱也实在难过。

叶山红叫了宾馆门口等客的出租车，看看时间，上了副驾，挥手告别：“你自己坐公车回去吧。我的时间差不多了，不能送你。”

这一次见面对叶山河冲击巨大。他有好几天无法回过神来，直到放假回到杨家。

那几天里，他走在路上，躺在床上，喝茶吃饭，都会产生怀疑，他是不是有那么一个堂哥，有那么一次见面，堂哥说了那么多话，那些话那样的难以想象，出乎意料，难以置信却又无可置疑。

叶山河的记忆中，几乎早忘记了他还有两个伯父。

爷爷几乎不提，陆承轩偶尔说起，叶山河才知道大伯当年参加国民党的军队抗战，后来去了台湾，一直没有音信，二伯在北京读书时参加地下党，解放后一直在北京工作，后来跟爷爷发生矛盾，再无往来。

叶山河问过二伯和爷爷之间发生了什么矛盾，陆承轩微笑不说，再问就回答不知道，叶山河知道这肯定是托辞，但是他不说，他也无法再从别人那里知道答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了自己的世界，而陆承轩也离开杨家镇很久，很多人和事都开始渐渐淡忘，他几乎以为，这世上他的亲人就只有爷爷一人，可是现在，叶山红出现了，而且，二伯一家早就回过杨家好多次了，是爷爷一直瞒着他，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

他早就感觉到了，爷爷希望他做一个商人，继续叶家那个什么渊源和传承。虽然，叶盛高一直没有明说。

他理解爷爷，作为叶家曾经的家主和继承人，目睹了家族生意由有到无，毁在他的手上，他心中能不歉疚？现在政府提倡经商，叶盛高自然蠢蠢欲动，希望重现叶家商业世家的所谓辉煌。

他想到小时候，叶盛高总是有意无意对他灌输一些道理，有时是说故事，有时是说历史，现在想来，很多点点滴滴都汇集起来，隐藏在背后的全是生意经，全是做生意的道理。

他曾经有段时间对医术产生好奇，但是这遭到了叶盛高的严厉呵斥。他说医术只能救十个人，而叶山河应该学的，是救一万个人的本事。叶山河问什么是救一万个人的本事，叶盛高微笑着回答：如果你不能成为艺术家，那么就努力追求世俗的金钱和权力，而且不是一点小钱和小权，是能够影响一万人以上的金钱和权力，就是这样的。

叶山河并不反对成为一个商人，他现在就像一张白纸，他也希望描写最美的图画，至于是哪种风格，什么景物，倒不是很重要，非要强求，但是那个夜晚，陆承轩要离开杨家时对他说的那些话，他似懂非懂，却记忆深刻，或者说，从此留下阴影，再加上一些莫名的叛逆心理，所以他对经商和生意并不热衷。

如果有足够的金钱的话，他倒想天天喝喝清茶，下下围棋，逍逍遥遥地过日子。只是现在，他的生活窘迫得一塌糊涂，他才不得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爷爷对他的期望和“安排”。

他想到叶山红对他说的，爷爷，蒋市长，陆承轩，叶山红他们这些人，都参与了对他的分配，结果，他最后到了这个“破”厂。

他又想到，曾经有一天，前两年分到印染厂的一个学生到他们宿舍来闲聊。这个人一到厂里就停薪留职，跟人在距离白石不远的凌家镇办了一个化肥厂，据说赚了很多钱，意气扬扬，在他们宿舍给他们上课，说大学生不大学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个人的能力和胆量，是毕业后的发展，很多人抱着大学生的头衔沾沾自喜，死不放手，最后就死在大学生这个名头上。这种人一生中的顶峰，就是考上了大学，然后，他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越混越差。

叶山河感觉这个人似乎是专门针对他在说话，因为所有的听众中就他一个是大学生，其他都是专科生和中专生，但他没有反击，他觉得没有意思。

他对这个人也不羡慕，但是，不希望自己的人生会像他说的那样惨淡。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人和事，堆积起来，压在叶山河的心里，让他的思想慢慢产生了变化。

倘若叶山河一开始就拥有一份丰衣足食的工作，也许他的一生会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平淡无奇地度过了，当然，也许他的人生还是会遭遇各种的挫折和压力，把他最终推到他应该走的一条路上，但那可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也许那时，叶山河已经走了无数的弯路，失去了无数的机遇和时间，再也无法到达他本来应该到达的高度，幸好，他的人生，一开始就有几双大手在有力地推动，一开始，就要让他走那条该走的道路，甚至说是正确的道路，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或者，这就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