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人生没有假设

这大半年来，厂里生产从来没有饱和过，总是开开停停，尤其最近，叶山河想要认真上班，偏偏生产任务却少，上班就是窝在休息室发呆，现在元旦一过，春节将近，大家都没有心思上班，偏偏意外地接了很多代加工任务，把三班工人忙得要死，累得够呛，他们称磨配工段也轻松不了多少，每天下班后，叶山河又脏又累，简单冲个澡就是往床上一躺，偏偏又无法入睡，只能习惯性地胡思乱想：

他想自己这么累是为了什么？

倘若这么累能够获得回报倒也没有什么，可是工资依然是少得可怜，而且还要被文工头雁过拔毛。以前说金钱万能，多少带着些不屑的语气，现在才深刻地体会了金钱的价值和力量，没钱真是万万不能。是卢棱说的吧？金钱是保持自由的一种工具。有了钱，你也许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至少可以不想做什么就不去做，可以维持一个人一定程度的自由和自尊。什么时候口袋里能够装上一千元钱，或者，银行里有个十万二十万存款，一个月光吃利息就够了。利息有多少？十万块总得有好几百吧。

有时候又幻想邹永胜突然出现在休息室的门口，最好还带着他们蒋书记，更好还有杨厂长黎书记陪着，当着所有工友的面，尤其是文工头，叫上自己扬长离去。

有时更加大胆，是蒋市长亲自来了，一大群人簇拥着，蒋市长对任何人都不假声色，却把自己从人群中拉出来，搂肩搭背地拉上轿车呼啸而去。

他大学时的偶像李敖说，国民党手淫台湾，意淫大陆，他觉得现在自己就是一派意淫。倘若以没发生的事情寄托情怀是幼稚病，那么现在自己还算不得成熟，可是，这有什么呢？任何人遭遇现在这种情况，都不会比他表现得更好？都会象他现在一样失望吧？

唉，失望说明你希望过。他曾经的希望呢？

事实上，元旦那几天，他真的有过一个机会，有一点象他想象的那样，荣荣耀耀地风光一下，甚至，可能因此改变他的处境，和命运。

那天蒋市长值班，因为所有的部门都放了假，除了值班人的员外，整幢政府办公大楼一片寂静，蒋市长坐在办公室，觉得有些无聊，突然间，想起了不久前职工运动会围棋比赛的冠军，那个吴老师那几手棋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为敌动，冷静得异常，也许可以把他叫来下两盘。

同时，他看见了叶山河和晓可的合影镜头。

他不明白史长庆的独生女儿跟这个年轻人有什么纠葛，或者说叶山河跟市长有什么关系，他跟叶山河接触一下，说不定可以找到跟这座城市最高行政长官接近的捷径。

他让秘书李在德给教育局长打了电话，教育局长接到电话，听说蒋市长想跟“吴老师”下盘棋，又惊又喜，又有些担心，迟疑一下，决定先跟李在德透个风，说吴老师其实叫叶山河，是他们为了取得好成绩专门从印染厂请的高手，不过，他们正准备把他调进教育系统。李在德也非常吃惊，不过没有在电话表露出来，只说先把人找来再说。

教育局长立刻给校长打电话，校长立刻打电话到厂里，可是厂里已经放假，校长没有死心，来不及叫欧欧，一个人跑到厂里去找叶山河，结果失望而返，打电话给局长，局长同样失望，局长把电话打回蒋市长办公室，不过这时蒋市长已经离开了办公室，去了电视台视察，接电话的是留守的李在德。

局长说他已经跟校长留了话，叶山河一回来就跟他联系，他立刻带来跟蒋市长见面。李在德说不用麻烦，等蒋市长回来再说。蒋市长如果还想下棋，他会再给他电话。挂了电话，局长虽然失望，又不由松了口气。他一直感觉到蒋市长可能找叶山河下棋，一直有所期盼，又怕到时穿帮闹笑话，虽然，这种冒名顶替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边李在德不知为什么，也松了口气。

当他听说“吴老师”叫叶山河时，立刻想起半年前蒋市长让他去人事局替叶山河打招呼的事，感叹世界真是小。

他高中复读那年，到杨家镇中学复读，所以知道渐渐被人尊称为神仙的叶盛高，后来，他因缘际会，成为蒋市长的秘书，悄悄带着蒋市长去拜访过叶盛高。叶山河毕业时，叶盛高打电话给蒋市长请求帮忙，蒋市长让李在德去人事局，他虽然不明白叶盛高为什么会把自己读了重点大学的孙子安排到一个大势已去的工厂，还是不折不扣地去执行，至到现在，叶山河这个名字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

他慢慢回忆那次比赛，回忆他跟着蒋市长观战叶山河下那盘棋，回忆叶山河面对那种艰难选择时的从容和谨慎，——他跟着蒋市长这几年，也学会了围棋。他才发现，那么短暂的几分钟，那个年轻人竟然给他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突然之间，他觉得不让他跟蒋市长见面为好。万一蒋市长看上这个重点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会不会把他调到市府，甚至，会不会在将来对他产生威胁呢？这个考虑虽然有些遥远，但也并非不可能。

蒋市长回来后，李在德说“吴老师”外出教学调研，要一段时间才回来。他没有告诉“吴老师”就是叶山河。蒋市长笑笑，说那就算了，以后再说。他现在脑中重新装满了工作，不多时就把这个插曲忘记了。

倘若叶山河在厂里，校长很可能立刻接上他进城，然后很可能跟蒋市长手谈一局，然后很可能局长会说出冒名顶替的故事，然后蒋市长会知道叶山河的真名，然后蒋市长会有些惊奇地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围棋冠军就是他让秘书去安排过分配，叶老爷子的孙子，然后，他很可能看出叶山河的近况和郁闷，很可能再次跟叶盛高联系一下，也许会调整一下叶山河的工作，当然，也许还是不会，什么也不会做。

但是因为放假，叶山河去了盐都，没有留在厂里，这个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也许，这个机会根本就不存在，从来就没有过。

前人杜牧诗云：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这位风流浪籍的晚唐才子，作了一个假设：东风若是不来，东吴就会被曹操荡平，小乔和大乔就会被曹操掳去幽藏在铜雀台中。

可历史没有假设。人生，也是如此。

但是叶山河的意淫，以另外一种方式出现了。

春节前几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辆出租车穿过白石镇，在距离印染厂门几十米的竹林旁停下，一个男人下了车，走向门卫室。他出示的证件显示主人来自遥远的京城，简单而有气势的言语，低调而得体的衣着，挺拔的身姿和漠然的表情，让两个门卫肃然起敬。他们登记后立刻拔打称料房的电话。

几分钟后，有点懵懂的叶山河来到门卫室，看见等候在门卫室中那个气宇轩昂的男人，心中突然一跳。

男人看着叶山河，伸出手说：“我是叶山红。”

叶山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跟他相握，感觉到他的手干燥，有力，这时听他说了名字，突然反应过来，有些慌张地叫道：“哥……”

两个门卫有些恍然也有些吃惊，忍不住说：“你们是兄弟啊。”

他们刚才看叶山红身份证时，已经猜到他们可能是亲戚，但没有想到他们是兄弟。

叶山红三十出头不远，只是举止沉稳，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矜持和威严，他们不知不觉把他看得比实际年龄老成，这时暗笑自己糊涂，叶山红叶山河明显辈份一样，他们先入为主，犯了门卫少见的错误。

叶山红淡淡说：“堂兄弟。”问叶山河：“我们出去？”

他问话的口气更象是在命令。

叶山河迟疑一下：“好。”

今天的料已经称了，这个班应该没有工作，他只是没有地方去，赖在休息室打发时间，也不想让别人说他早退。

跟着叶山红走出厂，他才想到，他和他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堂哥见面，居然只是平淡的握手，什么亲热的表示也没有。

上了一直等候在竹林的出租车，叶山红对司机说了两个字：“进城”。然后就一言不发。

他们都没有坐副驶，并列坐在后座，叶山河感觉到有些拘束和压力。不仅仅是因为他第一次坐出租车。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江州宾馆门口下车，叶山红付了车费。叶山河看见他付了两张蓝色的百元大钞，心中疑惑，但没有说话。

叶山红当先领路，到餐厅要了一个小包间，把窗帘拉开透光，他们坐下的时候，可以居高临下的看见窗外凋零的枯树。

叶山河的惶恐减少了一些，因为上个月他才在这里吃过饭，但是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整个室内是绝对静止的，跟窗外是两个完全隔离的世界，或者说，这一刻的自己，跟刚才还窝在休息室的自己，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你要点什么？”叶山红问。

“哥，你说。你远来是客，今天我请你。”

叶山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的表情镇定从容一些。因为快要春节放假，厂里刚刚把下个月的工资一并提前发放，他口袋里有将近两百元。他觉得能够支撑这一顿饭。

叶山红笑笑，在菜单上点了两三样，等待服务员退下去，他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你分配到了这么一个破厂。”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语气平淡，但是一个“破”字，明确表示他对叶山河目前状况的不满和轻蔑。

叶山河苦笑，有些难为情。这就是现实，无可奈何。他想问他这位堂兄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又怕冒昧。

叶山红淡淡地接着说：“分配的时候，我请人跟你们人事局长打过招呼，本想让你进机关，进军仕途。”

这句话把叶山河打懵了。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他一时难以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