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行到水穷处
上午叶山河花了一块钱买舞票,中午用两角钱买了一个包子,不敢泡茶,剩下一块三角钱中,三角钱是用来坐厂车,一块钱准备再跳一场舞。一个包子丢进嘴里,三口两口吞下肚里就象一滴水落在池塘,什么感觉也没有,根本充不了饥,只怪自己昨晚图一时痛快,消耗过大,突然想起打完麻将后柳姐分自己钱,自己居然推辞,六百元啊!
他强烈后悔起来。虽然当着很多人的面,实在有些难为情,可是他不是已经想过了,这些人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谁也不认得谁,几秒钟的尴尬,可以换回好长一段时间的小康生活,他居然就拒绝了。
幸好午场开始的时候,唐健来了。问他为什么没来跳上午场,唐健说昨天厂里中班就停了机,他们磨料配料两个班的约到一起打麻将,一直打到今天中午。
叶山河问他输赢,唐健说赢了二十多,叶山河大喜,说那你请客。坦白自己身上只有一块三角钱。唐健说你回去可以领一瓶大雪碧,是个私人老板给全厂职工发的清凉饮料。
叶山河说饮料又不是钱,也不能当饭吃。心中一默,全厂一千多职工,一瓶三块多,这私人老板随随便便就花了四五千块。再想想自己口袋里的一块三角钱,不禁气结。
跳了下午场回到厂里,叶山河拉开自己装东西的抽屉一看,饭票倒还有几斤,菜票却没有了,旁边农民开的小餐馆倒是可以直接用现金,但是这一块三角钱是他最后的家当,他不知道该不该用。躺在床上发呆,王祖德叫他打饭的时候,他推说不饿,等到他们打饭回来,闻到菜香,才知道自己饿得难受。
王祖德跟谢中强闲聊,说到厂里的人事,也说到工资不够用,王祖德说他今天向苏刚借了五十元钱,叶山河心中一跳,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找人借点钱度日?现在距离下个月八号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可是向谁借呢?似乎工友都穷,自己也说不出口,要不,叫王祖德帮他借五十元?或者,向王祖德借十元二十元?或者,向柳姐借?
谢中强说,厂里这点工资,真的不够用,我们青工还好点,那些结婚带孩子的,更加困难。王祖德说,老谢你想个办法赚钱?你见多识广。
谢中强谦虚地说,我哪想得出什么办法。这年头,只有做生意才能够赚钱,可是做生意你得有本钱才行。王祖德哀叹一声,我们这个样子,穷日子都过不起,还想做生意。一个月一百零点,想靠存钱做本钱,一辈子能存得了多少?向家里要?家里还等着我工作了挣钱回去。叶山河心中好笑,王祖德读的商专,三年都窝在学校,倒是谢中强读的技校,经常去各个厂里实践,便成了王祖德眼中的“见多识广”,可是听到王祖德后面几句话,心中发苦,哪里笑得出来。
这天晚上肚子饿得一阵阵的痛,叶山河想,这是昨晚快活的报应。第二天一早就被饿醒,一听食堂开门,立刻起身拿碗去打稀饭馒头,却不打菜。饿得不行,也管不了食堂的师傅看他的奇怪眼神。吃了三个大馒头,肚子才算填饱。
等到广播一响,进厂上班,一众工友都诧异地看着他。他这一阵天天旷工,来上班倒是稀罕。叶山河有苦难言,他倒想不上班,可是也没钱进城。
窝到中午,文泽明来到休息室,宣布刚才接到通知,全厂放假十天。十天后再来上班。
国庆节后,厂里就开开停停,时不时放上一天两天假,象这样一放就是十天,倒还是少,叶山河一怔之后便是一喜,眼见工友们已经涌出休息室,半分也不想耽误地离开,心道这还是杨厂长说的人心很齐?
十天算是一个超级假期了,自己怎么打发?没钱哪里也打发不了,肯定只有回家。
想到自己身上这一块三角连回家的车票都不够,心中一惊,得赶紧借钱,不然等会人走完了,求告无门。突然想到胡勇,心中一喜,他应该也要回家,飞奔到机修车间,只有两个工友正在关门,一问胡勇不是上白班,又立刻跑到胡勇宿舍,一看胡勇正在收拾东西,松了口气,说一起回家,胡勇很高兴,说等会有班厂车送大家进城,叫他赶紧去收拾行李,叶山河一转念,笑道我就这样回去。宿舍对于他而言,主要就是一张床,他没有什么要拿回家的。夏天吃穿住行简单,说起来叶家祠堂比这集体宿舍富足得多,什么都有。
下午回到杨家,一下车,叶山河顿觉踏实。一想到口袋里的一块三角,不由想起那句著名的歌词:归来却空空的行囊。又叹了口气。
回到叶家祠堂,爷爷依然在堂屋里看书,不过换了一本《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是叶山河从学校带回来为数不多的书籍之一,叶山河一看,已经是第三本,惊奇地问:“爷爷你喜欢看这种书啊?你的《第三次浪漫》呢?”
叶盛高微微一笑,说:“年轻真好。”然后问他怎么回来了?
叶山河说厂里放假,要放十天。
叶盛高眉头一皱,说:“盛夏刚过,应该正是生产高峰时期,不然年底咋办?你们一放就是十天,厂里效益不好?”
叶山河苦笑:“好,好得很。一个月一百块钱都领不到。我现在身上只有一块三角钱,回来的车票都是胡勇买的。”
叶盛高微笑着说:“你现在工作了,再叫我拿钱,你好意思?实在不行,你可以借。五十一百,都行。”
叶山河哼道:“先不说这个。今晚吃什么?要不又下馆子。”
叶盛高长叹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上次是你毕业,今天又不是什么重要日子。”
叶山河说:“厂里的食堂你没吃过,一点营养也没有。回来了总得改善一下伙食吧。”
叶盛高沉吟一下,说:“那我去买几根蹄子回来炖。”放下书出门。
叶山河本想去找陈亮,一想今晚有蹄子,去找陈亮肯定会在外面吃饭,辜负了爷爷的心意,反正十天的假期,可以慢慢玩,干脆冲了凉睡觉。
晚上倒在床上,回忆自己在车上的思考,愈来愈体会到穷的可怕可恶可恨可耻。果然是那句话:金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万万不能。这时候他迫切想拥有充裕的金钱,即使不能发财,也不应该一直这样窘迫地生活,甚至无法生活。
一个人要想过一种有尊严的生活,首先要过一种有钱的生活。仓禀实而知礼节。他觉得自己不能象在学校那样随波逐流地混天度日,得改变目前这种生活状况。穷则思变。可是怎么改变呢?先不谈那些高尚的理想,所谓的事业,要改变目前这种状况,该往哪个方向努力呢?最简单的回答莫过于升官发财。
升官来得慢,对于他这种刚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来说,遥遥无期,发财呢?他倒不一定真想发财,发大财,但是至少不能象现在这样穷得饿肚子。对,就是想办法赚钱。即使自己以后不做一个商人,哪怕做一个业余围棋爱好者混天度日,至少也得先挣到一笔钱,一笔足够自己不能阔绰,至少温饱的钱做基金。就是这样。
他想通了,他以为自己想通了。
然后他开始考虑怎么赚钱。做生意需要本钱,他的本钱哪里来?找爷爷?他不知道爷爷有钱无钱,可是佑大的叶家祠堂空空荡荡,爷爷平时生活的节俭,替人看病收费低廉,看起来爷爷不是有钱人。
当然,爷爷也不算穷人。这些年替人看病,外带相面起卦,多少也应该有一点积蓄,可是爷爷会给他吗?就算给了他,他又能做什么?他会做生意?爷爷平时倒是跟他说过不少以前的故事和生意经,可是,他那时候只当故事听,真要自己操作,只怕是两眼发黑,一片茫然。
第二天下午去找陈亮,依然是麻将喝酒的定式,接着几天都是如此。
星期六雷泽回来,晚上依然是几个同学聚会,喝到高兴时,叶山河忍不住问陈亮,天天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麻将输赢都是几百上千,哪来这么多钱。陈亮哈哈一笑,说活人还会给尿憋死。没钱就找啊。钱这东西,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有自己动脑筋。叶山河不依不饶继续追问,动脑筋就有钱,那这世上就没有穷人了。不可能干田起水,无本生利啊。
陈亮说,做生意啊。
叶山河就等他这句话,立刻说每次回来都见你在喝酒赌博,连班也很少上啊,做什么生意呢。陈亮说,你只看见贼娃子吃肉,没看见贼娃子挨打。伸出手臂让他看,说前一阵收辣椒卖,晒得象个非洲黑人一样。
杨家盛产辣椒,每年夏天辣椒上市,都有很多外地车辆来收,把小镇堵得水泄不通,叶山河每次暑假回家,都亲眼目睹,想不到陈亮也参与其中,心中疑惑,问收辣椒能够赚多少钱。
陈亮笑得更加得意,说你真是大学生,两耳不问窗外事。一个月辣椒收下来,至少得赚两三方吧。说钱的时候,他们习惯把“万”说成“方”。
叶山河倒抽一口冷气,惊道这么多。换算成他的工资,竟然要他不吃不喝存二十年。
陈亮拍他的肩说,老叶你真是,你家还是商人世家,你爷爷当年生意可是做到上海北京,全国都是。
这天晚上,叶山河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尤其是陈亮最后那句话,还那后面没有说出的话,那种看他怪异的眼神。第二天上午,叶盛高在厢房看病,叶山河等到他闲下来,过去坐下,问:“爷爷,你说现要要是做生意,做什么好?”
叶盛高放下手中的处方,看着叶山河,好奇地问:“怎么今天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叶山河反问:“不行啊。”
叶盛高笑:“行,当然行。”他认真地看着叶山河,然后挥手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起身走向堂屋。
叶山河怔怔地跟在后面,进门后,叶盛高说:“拿瓶水来。”
堂屋一直保持着据说是最早的布置,正中是宗亲牌位,牌位下有两张太师椅和一张茶几,左右两边各自安放着四张椅子,椅子间都有茶几,这四张椅子背后,还各自排着两排椅子。叶山河每次都会想到梁山泊的聚义堂,应该就是这种样子。有时又想到这样大的屋,这么多的椅子,应该需要多少人才能够坐满,叶家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盛况。
他去厢房提瓶开水回到堂屋,叶盛高已经坐在当中右边的太师椅上,他笑笑,走过去说:“爷爷我们要国共谈判啊。”
不知怎的,爷爷脸上那种奇特的表情让叶山河有种落入某种埋伏的感觉。他先替大瓷茶缸沏满,再在另外一张椅子坐下。
叶盛高沉吟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然后用茶缸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给叶山河,自己端了一杯浅啜一口,才放下茶杯缓缓开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