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奇人段万年

叶山河没有走电梯，不想跟何自全一起尴尬地站在电梯前等待，他从楼梯走回大堂，拔打钱小白的电话，叫他来江州大厦门口接他。看了下时间，刚过五点，相当于nba球赛的垃圾时间，回办公室，约人似乎都不恰当，除了必须的应酬，他基本不主动约人吃饭，不象张德超，每天总有排不完的饭局。

公司各级部门，从客户代表，部门经理，分公司经理到叶山河，都有严格的接待标准和费用总额，把现代化企业管理引入集团公司后，叶山河就在各个方面严格起来，包括这些细节，张德超标准高一些，但是如果天天莺歌燕舞，也会超标的，当然，如果他来找叶山河签字，也可以做为特殊招待报销，但是这几年下来，一次也没有，而且每个月的报帐，也没有超标，叶山河分析，可能有时候是客户或者是他的朋友结的帐。

刘小备春节报告张德超违规接待朋友这事后，叶山河思考过这个问题，首先是原则不能改变，那么，提高张德超报销的额度？现在做似乎也晚了，张德超好面子，可能会胡思乱想，最后索性一动不如一静，暂时保持现状。

他考虑给张德超打电话，又觉得无话可说。那一千万的事张德超自己能够处理，他不便插手，而出了这种事，也不是跟张德超谈心的好时间，就再等等吧。随手拔了许蓉的电话，许蓉那边依然是喧闹，忙碌，看来还是在一线指挥战斗。许蓉说她现在真没时间考虑其它事，叶山河真要跟她碰面，可以晚上一起吃饭，她约了蜀都商业银行的行长晏为民。

晏为民叶山河熟悉，关系不错，山河集团跟蜀商行业务往来密切，以前多有仰仗，现在关系正在翻转，许蓉的蜀都百货厦叶山河也有股份，出席不算唐突，但叶山河略一沉吟，拒绝了这个邀请。

请客吃饭对于相当一部分商人来说，是拉近关系发展业务的重要场所，但叶山河的认识有些不同。十多年前他天天醉生梦死，出没各种饭局，爷爷就嘲笑过他，说真正的生意从来不是因为你舍命喝酒而谈成的，他后来深刻理解了这一点。到了省城后，他养成了不在酒桌上谈事的习惯，只把它单纯看做一个加深认识和感情的地方，意外获得不少生意伙伴的喜欢，他们觉得跟叶山河吃饭轻松，吃饭真是吃饭，喝酒真是喝酒。但也有不少人不以为然，比如张德超，比如许蓉。

许蓉今晚肯定想要在酒桌上搞定晏为民，那就是说，许蓉没有接受他谈判的建议，准备筹措资金跟对方血拼一场了。杀人八百，自损一千，这真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选择了。这也是叶山河不想今晚参加的原因之一。他的商业思想里几乎没有这样的考虑，甚至不想面对这样的事情。再说，百货公司亏损的每一块钱里，都有他的几分。

他加重了语气要求许蓉明天下午一定给他一个小时的时间。

因为周四是晶体管厂的第一次对接会，市委书记陈哲光关注，副市长凌明山主持，他不能心中无底地赤膊上阵，段万年又不在，他和她得先有一个预案。许蓉不为所动，含混地说明天联系吧，匆匆挂了电话。

叶山河苦恼地把电话捏在手里，非常无奈。

车滑过来，他能够看见驾驶座位上钱小白面无表情的脸，他拉开车门上车，对钱小白说：“高峰寺。”

就是刚才那种无奈的情绪中，他总算想到了一个似乎是比较恰当的去处。

钱小白简短地应该了声：“好。”

轿车平移地滑出引道，汇入即将变得臃肿的车流。

整体进口的轿车拥有完美的封闭系统，把车窗内外隔成两个截然的世界，叶山河喜欢这种静谧和隔绝，这有助于思考。有的时候，他甚至一个人毫无理由地驾车驶上高架或者更远的乡村公路，刻意寻找那种思考的氛围。

至到十年前，叶山河才拥有自己第一辆车，一辆当时最普通的桑塔纳2000，后来换了两次车，但驾驶员，换了好几个。这可能是叶山河在选择使用公司员工上最失败的记录。

但这没有办法。叶山河喜欢跟人保持距离，象那些武侠小说写的“身前一寸，乃是必争之处”，但司机是一个无可避免，无法阻挡入侵者，很多时候，甚至比你的亲人，情人更加入侵你的生活，你的情感，你的世界，尤其选择一个知机识趣，守口如瓶，同时善于察言观色，能够主动分担的司机，是叶山河苛刻的标准。

这是一个两难。能够达到这样标准的人，根本不会满足于做一个唯唯诺诺的司机。至到两年前，叶山河辞退了打着他的名号在外面狐假虎威同时私自与人合办公司希望凭借在叶山河这里得到的支言片语获利的最后一任司机，实在看不下去的段万年仗义地把他的司机钱小白派给他。

“这是我家老人，跟了我十多年，又是远亲，肯定ok！只要你不怀疑我心怀叵测，同时愿意开高薪。”

叶山河笑着接受了段万年的好意。

段万年是他信任商业合伙伙伴，生活也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阴谋和背叛，但有些公司秘密不足让司机知道，他肯定会对钱小白有所保留，但是一段时间下来，他喜欢上了这个沉默寡言，却又机敏明白的中年男人，第一次，他觉得两个男人呆在一个封闭空间自在而舒服。

他向段万年表示了感谢，段万年扬着头瞥他：“我这也是为了我。我在你公司有这么多投资，把你这个董事长服务好，也就是间接替我的钱服务。再说，我大半时间都不在蜀都，你替我出钱养他，我……也不记你的情，你也不记我的情，咱们两清。”

段万年斯文儒雅，见闻广博，又有思想，是叶山河所遇所见商人中的一个异类，也是一个非常欣赏的朋友，如果有什么让他觉得不足的地方，就是他这种坦白的实话，这种天生的优越感带来的不注意别人感受。

由钱小白想到段万年，叶山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种时候，他非常希望这位很少在一座城市呆过三天的空中飞人此时能够在蜀都，可以一起喝喝茶，替他分享一下心中的困扰，出谋划策。他忍不住拿出电话，拔了过去，令他愕然的是，关机。

这倒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段万年的手机不会象大多数的商人一样，总是开着等候别人的电话，随时准备应付莫名其妙的人和事，他基本上是随心所欲，觉得不想被人打扰立刻关机，比如跟女人在一起时。叶山河有一次被他拉着去郊外一位画家的工作室喝茶，上了车才发现他的手机掉在酒店的客房了，-——不喜欢住家里喜欢住酒店也是段万年的爱好之一。叶山河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叫司机掉头，问他，段万年无谓地挥手，懒得回去拿，人家还等着呢。

叶山河又想到，当初他到省城发展，熬过最初的艰难时光，有了一点小钱，连商人都称不上，这个时候，爷爷离世。相当一段时间里，叶山河非常迷茫，不知何去何从。

他觉得自己以前对于生意的兴趣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对爷爷的情感，是因为爷爷希望他成为一个商人，传承叶家的某种精神，现在爷爷走了，他失去了这种强大的动力和支撑，同时，他觉得象以前那样赚大钱的机会似乎很难再有，随着经济软着陆，各个行业似乎一下子都停滞了，利润菲薄，人满为患，竞争激烈，如果说承包扬子江宾馆是他经商经历中一桩得意之作，似乎也可能就是他这一生经商的巅峰，他无法再超越自己，他现在所有的商业活动都变成某种枯躁的重复，挣的钱大部分要用来生存和应酬，找不到更上一层楼的台阶，他的财富很难再有七位数，要再找到一个迅速发大财的机会如同想在银河系中发现一颗新的行量。

就是在这段消沉的时间，他经常去高峰寺喝茶，一个人对着空旷的山野和幽静的竹林发呆，慢慢地，他跟主持智通熟稔起来，通过智海，认识了很多人奇奇怪怪的人，其中就有段万年。

他最初根本不知道这个衣冠楚楚，儒雅风趣的中年人竟然是西川商界顶级的大佬，他以为他可能是哪所学校的教授，因为他跟他的叔叔陆承轩一样，知识渊博，见解独特，说话喜欢旁征博引，思维跳跃，每每令听者倾倒，唯一区别是段万年平易近人，陆承轩清高自矜。至到有一天，他曾经做过装修的一家公司的经理打电话给他：“我们段总要见你。”

叶山河以为是这家公司的董事长，但是经理告诉他是他们总公司的董事长。叶山河按照经理给的地址，忐忑不解地推开董事长办公室，意外地看见段万年坐在办公桌后，右手大拇指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叶山河怔了半晌，反应过来，懊恼地说：“我早该想到你是有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