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16)
天上掉下个金元宝
太阳越过院墙,都照到屋脊上了,还听不到北屋里有动静。吉霞伏在窗户底下问道:“爹,你咋还不起来?”“起来不起来你都能进来。咳,咳,咳!”于占吉的声音低矮而沉闷,显然是从被窝儿里发出来的,“屋门压根儿就上栓。”
“咳,咳,烟味儿咋这么大、酒味儿咋这么浓呀?可呛煞俺了。”吉霞一进屋就捂起了鼻子,“人家吴吉永不是嘱咐你,不吃烟、少喝酒吗?”
“不光医生嘱咐我,我也嘱咐我,可就是忌不了。”于占吉说,“要是从忌烟、忌饭中任选一项的话,我选忌饭。宁可让烟憋煞,也不让烟馋煞。”
“哟,额头咋这么烫?呀,发烫咋还冒汗呢?”吉霞皱了皱眉头说,“不行,还得去叫吴吉永的。”
“三十九度八。出了汗不退烧,是重(chong)感冒的典型症状。退烧药已经不起作用了,得打抗菌素预防感染。”吴吉永收起体温表,盘起听诊器,从药箱里拿出了盘尼西林,“上次感冒还没好彻底,咋就又让它‘冒’着了?”
“夜来后晌头半夜坐在方桌旁喝酒,过半夜趴在方桌上睡觉,一直睡到天放亮。”于占吉说,“醒来后难受得我站都站不稳,眼看就爬不到炕上来了。”
“我这医生只不过是个‘亡羊补牢’的小木匠、小瓦匠,自己才是自己的真正医生。拿着个人那身子糟蹋着玩儿、当儿戏,还嫌肺结核缠磨得你不够呀你?!”吴吉永说,“对于你这种病上加病的病号,管理上就得从严——打抗菌素最少得打一个疗程,在这一个疗程、也就是七天之内,你最好别出屋。”
“嘿嘿,嘿嘿。”于占吉象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一边嘿嘿,一边挠头皮。要是别人以老师教育学生的口气和他说话,他是不可能让对方从话语上赚到便宜的,只有医生在教育他时,他才会发出象头脑简单的人所时常发出的这种憨笑声。
吴吉永背着药箱出屋了,于占吉用不着出屋就很“体面”地把他送走了。七天不出屋,闷得慌倒不算大问题,要命的是大小解不方便呀!
“爹,您使盆子(用便盆儿)啊吧?”这是吉霞在撤走爹枕前的碗筷儿后,最先想到的事。
“……不使。”于占吉前面没好意思说出口的那一句是:眼下说还能抵挡一阵子。
过去生病长灾时,有仨儿在跟前,支使哪个都顺手,现在靠谁?一个闺女家给一个男老的使唤,不方便得很哪!不方便也得“方便”,你自家躺在炕上起不来,不指望孩子们咋方便?
趁着自己还能“抵挡一阵子”,于占吉对吉霞说:“你去把汉湖叫来的吧!”
于汉湖接连守了他三天,他还是天天觉得别扭。一个未过门的女婿给未来的老丈人使唤,同样是不方便得很哪!
第四天于汉湖刚“上班儿”不多时,“替班儿”的就推门进屋——帽子家从县城赶过来了。
帽子家在县城干啥?是城关大队长期顾用她糊高帽子,还是火葬厂高薪聘请她糊花圈?都不是。现如今她在县集市管理所清扫队扫大街。是谁给她找的这份工作?应该说传友就是间接的牵线搭桥人吧。
就在吴传友办完升大学所需的大部分手续后,电影公司的胡经理和他进行了一次密谈,陪同密谈的还有胡经理的闺女小霜。
密谈桌上没摆茶壶茶碗,只放着一盒敞开的印泥和一张白纸。胡经理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小纸条儿递给了传友。只见纸条儿上写着:
我大学毕业后,马上就和胡小霜结婚。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立字人:吴传友
起先,胡经理打谱儿让传友自编自写。他对小霜说:“简简单单的这么两句话,还用得着咱给他起草吗?”
“恐怕不行。还是我给他编排编排比较保险,省得到时候让他闹个大红脸。”迷上传友相貌的小霜,通过主动和他接触发现,同是高中生的他和她,知识水平却不在同一个档上。她有把握考九十分的卷子,他能考及格就满不错了。
小霜本想把写好的纸条当面交给他,但这样做既显得传友没面子,又显得自己太掉价儿,于是便让爸爸比照她的原话儿誊写一遍,以爸爸的名义交给他。
“你和霜霜的这种关系,电影公司的人早就知道了,上大学又不是三天两天,一去就是两三年。常言道‘夜长梦多’,在这期间各种预想不到的情况都有可能出现。为了不让单位上的人看咱的笑话儿,还是立个字据比较好。”胡经理把别在小荷包上的钢笔摘下来,递到了传友手上,“这事儿不麻烦,比照葫芦画瓢把这两行字‘画’上后,二拇指头肚儿往印泥上一蘸,再往你的名字上一按,就算是完成任务。”
传友心里明白,这是他上大学前必过的一道关卡,必办的最后一道手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小霜和传友,是在县电影公司举办的一次电影培训班上认识的。之前小霜的电影放映技术已相当熟练,她参加培训班的目的不是培训,而是想借机物色一个她所中意的对象。在从各公社抽调上来的三十多名学员中,她一眼就认上了来自临河公社的吴传友。一个公司经理的女儿,为什么非到公社放映员中去找对象呢?因为小霜的左眼上长有一个萝卜花儿,她想借他爸手中这小小的权利,来弥补一下她眼上的这一点小小的缺陷。
认准传友后,小霜便主动和他靠近。学技术时和他同用一台放映机,就餐时和他同坐一张桌,晚上出去散步时,她竟大胆地挎起了他的胳膊,并要他三、五天内给她回个话儿。
论相貌小霜比常香长得好,论地位小霜比常香的地位高,可传友毕竟和常香在一起住过,他不敢随便和她散,他害怕。等到第五天上不见传友回话儿,小霜把她的杀手锏拿出来了:只要你同意和我结婚,下一步就让我爸把你调到县电影公司的电影队。一听这话,传友不光恣得蹦高儿,也捎带着不害怕了:在公社电影队工作离家近,常香会随时找他的麻烦,调到县电影队后,未曾找他的麻烦她先麻烦——为着一些说不出口、见不得人的小事儿,来回折腾上八十多里地,值得吗?
人要是走歹运,喝口凉水儿也呛着;人要是交好运,不慎咽下块儿小骨头儿,也会捎带着把卡在喉咙里的鱼刺蹭下来。调县电影队的这步运已经让他很知足了,没想到升大学的好运又在向他招手。这好运可都是因同意和小霜结婚而得来的呀,这个字据能不立、这个手印能不按吗?
字据立完了,手印儿按上了,二拇指头肚儿红了,传友的脸也红了——长年不练手生,落笔处歪歪斜斜的两行字,一个个都象是喝醉了酒似的,眼看就要“站”不住。字不如同是高中生的小霜写得好也就罢了,连小学四年级没毕业的胡经理的字都不如,能不让他脸红吗?把胡经理字体的歪斜程度比做是喝了半斤酒的醉汉,传友写的那两行字,一个个最少喝了八两。
立完字据后,传友又一次想到了常香。和常香同居的日子可以按月算,和小霜同居的日子只能按天算。来电影公司报到时,常香问他是怎么调上去的,他说是他哥给串通的,这话常香信。他知道吴传朋和他爹一样,会巴结当官的,关系、门子多。在县电影队干了一年多以后常香又问他,周围有没有追你的女孩子?他连说了三个“没有”。这话常香也信,在公社电影队都没有追他的,在县电影队相对来说就更保险了。现在纸里已包不住火,常香再问时该咋回答她?传友知道,如今已到了自己戳穿自己谎言的时候了。
消息传到于家屋子,说吴传友是当代“小陈世美”的微乎其微,倒是看常香笑话儿的占了绝大多数。传友不在乎村里人对这事怎么看,他最憷头的是过常香这一关。
左手提着一个大礼包,右肩背着一个大礼包,传友象一个做错了事甘愿挨打、甘愿受罚的孩子,规规矩矩站在了常香这个“家长”面前:“对不起!我知道光说对不起还不行,还得动真格的。”
常香问:“怎么做才叫动真格的?”
“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传友说,“手底下没有那么多,我就打个借条给你,以后慢慢还。”
常香说:“我不要你的钱。”
“要不……要不就把俺家的四合院给你。”传友说,“反正俺爷儿仨都不在家住了,闲着也是闲着。”
常香说:“我不要你的屋。”
“不要钱,不要屋,那……那你还能要啥?”传友吓得浑身一哆嗦,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难道你还想要我这小命儿不成?
“我要大闹电影公司。”常香说,“我要扯着胡经理的耳朵,把他从家中扯到公司的院子里辩论,戳穿他的阴谋鬼计,让他在职工面前丢人现眼。”
“不行,不行啊!”传友扑通一声跪倒在常香面前,双手攥住她的双手一个劲儿地摇晃,用头拱搡着她的上衣下摆说,“你真要那样做的话,我就全完了。”
“快起来吧,窝囊男人一个,连娘们儿都不如。”常香甩开他,猛地往后一撤,传友的手和脑袋都没有了着落,身不由己地给她“磕了个头”。
常香不能让他“完”了,他完了她也就无利可图了。她原本并不爱他,她想嫁给他是看中了他的地位,是想成为工人家属。当传友和小霜订婚的消息传进她耳朵后,她真想大闹电影公司,让吴传友前途无望,让胡经理身败名裂。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后,她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
“别吓得跟掉了魂儿的一样,你看你那脸,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常香说,“放心吧,我是不会毁了你的前程的。刚才那些话只不过是为解心头之恨,吓唬吓唬你罢了。”
“那……那你就这样饶了我了?”传友有点不大相信。
“饶了你了。”常香说,“过去咱俩那些事儿,权当让大风刮了去了。”
“那我……我今日还能象往常一样,在这里吃午饭吗?”不管是出于没话寻话儿,还是一抬头无意间看见天快晌午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传友都不该这样问。他这样问可真有点跐着鼻子上脸,有点得寸进尺、有点找着挨呲了。
“到你爹那里吃的吧,让后娘给你做的吧。”常香说,“今晌午我不吃饭了,光吃气就吃饱了。”
“嘿嘿,嘿嘿。”由于除去了心头一块大病,被空着肚子“呲”走的传友,觉得比平日里吃了午饭走还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