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14) - 男大当嫁,女大当婚 - 佟宝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十四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14)

以毒攻毒

三天年刚过下来,村子里就传出一个消息,一个人人都愿意传、人人都不愿意接受的消息——于洪章开始吃“派饭”了。“派饭”原本的意思是,指派农户给来村工作的同志所提供的饭食。于洪章不是驻村干部,他没有资格吃派饭,是他自己硬往各户里“派”。确切地说,他吃的这饭应该叫“赖饭”。明明是赖饭,为啥硬把它叫成派饭呢?村里人觉得叫赖饭也得管他饭、叫派饭也得管他饭,为啥不拣好听地叫呢?

于庆章不是被扈所长“铐”在树上,等县公安局的专车来接吗?那是吓唬于庆章,他哪有权力指派县公安局?大闹包子铺儿那天,扈所长把于庆章带到公社派出所,初步打算拘留他十天。公社分管政法的副主任虽不认识于庆章,但他了解于庆章。他对扈所长说,于庆章是个老光棍儿,你拘留他,谁来给他送饭?让他在咱这里吃上十天,四个煎包锅子“吃”下去了,那不等于他砸了六个煎包锅子吗?可怜于庆章连一顿“公家饭儿”也没混上,在晚饭前被无罪释放。

今日向何方?天都这么晚了,晃悠到家还不饿清了肠子吗?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想到了公社食堂的吴传朋。

过去,于洪章一断顿就下户要着吃。自打上年开始,村里人慢慢“觉悟”了,懒得再给他了:都是一天八大两的定量,人家够吃他为啥不够吃?人家那八大两是搀上糠吃、包上菜吃,他是光吃净粮食;人家那八大两都是吃进去的,他那八大两起码有一半儿是转换成烟酒抽进去、喝进去的。换句话说,就是各家各户成年累月变相地供应他酒,供应他烟。

村里人“觉悟”之日,就是于洪章断顿之时。要饭不是抢饭,要到门上说没有,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走。于洪章伸着手入户,空着手出来的回数越来越频,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天数越来越多。他知道全村的人都在对付他,于是便想出了这个小名叫“赖饭”、大名叫“派饭”的新办法。

要饭是被动的,赖饭则是化被动为主动——我赖在你家不走,你还敢说没有?你舀上粥我就端碗,你熥出干粮来我就伸手。都是自家街坊爷们儿,谁好意思推我、谁敢推我?谁推倒我摔断我的腿,谁家花得就更多。

当然,于洪章也知道人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暂定一户赖一天,从村东头开始、一户一户往西赶。如果遇上脾气儿好、心底善良的,就把一天增为两天,特善良的再加一天。

罗三九虽不是最东头的一户,但于洪章决定把他家作为吃派饭的第一户。共产党员是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干部是为群众谋利益的,不先在他家吃、先在谁家吃?

第一天吃派饭,给于洪章的感觉还不错,罗三九一点也没小看他,让他和全家人同吃、同坐,只是全家人都搭拉着眼皮、搭拉着嘴角,都不怎么和他说话。

吃完晚饭往家走,罗三九竟然紧随其后,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这让他很是感动,当即决定明日再让罗三九“派”一天。

再“派”的这一天,罗三九一天没搭理他。中午吃饭的时候,一只大花猫赖在桌子底下不走,气得罗三九“啪”地拍了一下桌子。

于洪章装做没听见,该咋吃还是咋吃,并有意把嘴“吧嗒”得响着点儿:你拍打桌子吓唬猫,我一点也不心虚。全村二百多户人家,一户“派”一天就是二百多天,大半年就下来了,难道我还在乎你这一天?多吃你这三顿饭,看重的不是三顿饭,而是为了讨个说法儿,为接下来的走家串户开个好头儿。以后每到一户人家吃派饭,跟户主打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在罗三九家吃了两天,在你家只吃一天。

于占吉住在村西北角,等轮到他“献爱心”时,于洪章吃派饭已吃了半年多,已到了三秋大忙季节。

“洪章叔,我咋看着你吃派饭吃得比原先瘦了?”对于于洪章这种要饭不要脸的选择,于占吉打心眼里赞同。不然的话,这大半年最少也得来他家吃上十顿二十顿的。

“占吉,让我吃上一天雪白的大馍馍解解馋吧!”于洪章说,“自打吃派饭到如今,我一顿面饭也没捞着吃啊!”

“庄户人家平日里舍不得吃顿面饭,赶上过节谁家不改善改善生活?”于占吉对于洪章刚才的话,有些半信半疑,“你咋说一顿面饭也没捞着吃呢?”

“我到谁家、谁家就不吃面饭,不到谁家、谁家就有可能吃面饭。不让我吃饭叫没有善心,过节不让我吃面饭但粗粮管饱,也应该算他们没有善心!”于洪章冤枉得眼看就要落泪了,“炒菜不用油、用水炒,不知是家家户户挤眼儿、弄鼻儿商量好了对付我,还是各户对付各户的。他们是为着我去,一天、两天不见油;我是天天不见油,象话吗?人心都让狗吃了。”

“吃过这轮儿派饭来,还准备吃下一轮儿吗?”面对着瘦得皮包骨、瘦得三根筋挑着个大脑袋的于洪章,于占吉估计,再要轮上一轮儿的话,就会把他从地上轮到地下头去了。

“不轮了,不轮了。”于洪章说,“要饭也好、派饭也罢,都算是吃‘百家饭儿’。依我看,百家饭儿比起‘公家饭儿’来差远了。”

通往‘公家饭儿’的那张通行证,就掌握在公社派出所手里。”于占吉说,“他们不‘推荐’你,你就吃不上。”

“不‘推荐’是怨我犯的那错儿小。”于洪章说,“象我这个岁数想靠‘打砸抢’,靠小偷小摸已经进不去了,只有犯政治错误才能一犯一个准。”

“政治错误?”于占吉吓了一大跳,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于洪章竟敢公开说出来。

“对,政治错误。犯这种错误不着动力气儿。”于洪章说,“只要上、下嘴唇儿忽闪几下子,能发出声音来就行。”

“那……那你得寻找到合适的机会呀!”一提到政治错误,刚才还热得满身是汗的于占吉,一下子就戒了汗、浑身凉飕飕的,但凉得一点也不舒坦。

“过年、过节、过生日,对我来讲早就没有了盼头。”于洪章说,“我盼的就是‘机会’。”

从秋盼到冬,尽管机会来得超出了于洪章的预期,但还是来了。腊月二十这一天,县法院在临河公社召开公判大会,对十九名刑事犯进行公开宣判,要求各大队的革命群众都参加。要求归要求,但参加的还是不如不参加的多。不多还近万人,全参加根本盛不下。之所以把会场设在临河,是因为十九名罪犯中,有将近一半儿是这个公社的。

开会的这一天,于洪章刮了刮胡子、洗了洗脸,穿上仅有的一身没补丁的衣裳,一大早就离开了村子——今日是临河大集,他的早饭还在集上呢!

在通往临河的路上,看他那身穿戴、那高兴劲儿,根本不象是参加公判大会的,而象是去走亲戚的。

每逢临河大集这一天,于洪章的早饭、午饭都在集上吃。自从他大闹包子铺儿后,咬一口就冒热气的囫囵包子是捞不着吃了,他只能手面子朝上,从吃包子、吃馍馍的人手中,一口儿一口儿地要着吃。

让想在集上吃饭,想在集上要饭的人没料到的是,今日大众饭店接公社通知,全体职工都去参加公判大会,等散了会再开门营业。

想买饭吃的只能干咂嘴儿,想从吃饭人嘴里要饭吃的于洪章,理屈得连嘴都不好意思张了。中午饭已用不着自己安排,可这顿早晨饭还得吃,不吃心慌,不吃喊起口号来声音就不洪亮。没办法儿,他只得从集上的大街转入集上的小巷。走家串户混了个半饱儿,等赶到公判大会会场,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审判台坐北朝南,是用木桩、木板临时搭建起来的。应在主席台就座的有关领导已全部就坐,应在主席台前“就站”的罪犯还在台下。

于洪章刚想在主席台前的一角“就座”,一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迎面走过来问道:“爷爷,您是哪个大队的?您找谁?”

“我是于家屋子的、谁也不找。”于洪章说,“我那腿脚不好,在台下站多了时候不行,想倚着这根台柱子蹲蹲、坐坐,看看热闹儿。反正又不碍你们的事。”

“不行。是哪个大队就到哪个大队所在的地方去。”“红袖章”说,“不是与大会有关的人员,谁也不能到台上来。”

于洪章还想再缠磨缠磨他,被“红袖章”假扶真推,用柔软的方式硬把他推了下去。

台下横插着一趟贴有白纸的木牌儿,木牌儿上分别写有各大队的名字。由于场地东西短、南北长,木牌儿与木牌儿之间仅有一庹左右的距离,每个大队的与会人员只能挤下四路纵队,人多的只好无限度地往后“纵”。“纵”得认不出主席台上的面孔了咋办?没办法儿。

于洪章无奈来到了写有“于家屋子”的木牌儿跟前。紧挨木牌儿站着的几个年轻人嫌他脏,但又不能撵他,只好找来两块囫囵砖在木牌儿旁边一摞,又从场地边上扯来两把干草,把他按在了这个带有“软垫子”的硬座上。于洪章一下子矮下去大半截,脏也随即减少了一大半儿。

让于洪章感到庆幸的是,于家屋子的木牌儿基本上算是和审判台正对着,他在台下喊,领导既能看得清,也能听得见。

“把犯罪分子押上来!”随着主持人一声令下,十九名罪犯一字儿排开,大躬腰站在审判台上,把腚撅给了各位领导,把头顶展现在了革命群众面前。

“我看这次判决太缺乏人情味儿,特别是那些牌子上打着叉号的罪犯,今日都腊月二十了,咋不让人家‘喘着气儿’过下这个年来?”人群中不知谁冒出了这么一句。

“早走晚走都是走,混到他们这个份儿上,你寻思还盼年吗?还拿着过年当回事儿吗?”吴三九说,“依我看和娶媳妇一样,要紧的是挑拣个好日子。今日是双月双日子,比正月里的任何一天走都好。”

“广大的革命群众请注意——”刚才给于庆章叫爷爷的那个“红袖章”,对着台下拍了拍手说,“每审判完一个罪犯,我就领着大家喊口号。我喊一句,大家跟着喊一句。”

听到这话,于洪章坐不住了,他拍打拍打腚上粘着的干草,站了起来。他担心口号中没有他准备的那一句。其实,没有也不要紧,“红袖章”不喊他照样可以喊。当然还是有好,有那一句的话,他于洪章喊起来顺理成章。

审判开始了。审判完第一个罪犯后,“红袖章”憋足了劲、涨红了脸,伸出握成拳头的右手大声喊: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坚决镇压反革命、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_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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