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13)
“对脸亲家”面对面
老鼠钻进里间屋后,藏到了柜子底下;吉明走进里间屋后,坐在了既当椅子又当床的铺板上。面对眼前空荡荡的书桌,他陷入了深思:没有书咋学习?不学习还有啥奔头儿、啥盼头儿?唯一的办法儿就是借一套高二的数理化课本。传友有这套书,也知道他不用,但吉明不愿意借他的。除他外,胡家屋子还有个同级不同班的同学,吉明决定舍近求远去他那里借。假如他也学的话,就和他“一书两用”,错开两人的复习时间。第二天正逢临河大集,于占吉对吉明说:“家里有白菜,我去割半斤猪膘子肉来,包顿饺子犒劳犒劳你,俺和吉霞也跟着沾沾光。”
“夜来晌午伙房里改善生活,吃的是洋葱、猪肉大包子。”吉明说,“撑得我到现在刚缓过劲儿来,没看见夜来后晌我光喝了两碗黏粥吗?”
“在工地上你吃的是大包子,抢着吃、抢着咽,填鸭一样硬往肚子里塞,有好东西也吃不出好来。”于占吉说,“今日咱包顿小的(水饺),吃顿舒坦的。”
挎着筐子来到集上,还没等走到食品站的摊点跟前,于占吉就停了下来:对脸亲家潘十妮儿,正在那里买肉。割下来挂在秤钩子上的那一块,不到二斤也足有一斤半,不是过年过节,象他这种经济条件很差的户,有啥事舍得买这么多肉?
为防备他看见,于占吉在停下的地方又往后退了退。大集离潘家屋子比离于家屋子近,要是让他看见,非让我到他家坐坐咋办?他不叫不好,我不去也不好。
等潘十妮儿走得不见了人影儿,于占吉才凑到了肉案子跟前。
在回来的路上于占吉发现,前面那个一瘸一点的人,就是潘十妮儿。他家原本在大集的东北方向,为啥往西走呢?于占吉的脚步不得不慢下来。他想,潘十妮儿一准是去某村、走某个亲戚,而他去的这个方向,离我家越来越近、离他家越来越远,万一他一回头看见我,我不叫他家去坐坐不合适,他不去坐坐也不合适,可人家那提包里还有肉呢!硬叫他不是难为他吗?
于占吉越走越慢,直到看不见他为止。
刚拐进自家所住的胡同,站在大门口等他的吉霞,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爹,潘家屋子俺大爷来了。”
“他没说来干啥吗?”于占吉顿时紧张起来,心口儿扑通扑通直跳。
“坐在椅子上只顾吃烟,低着头一声不吭。”吉霞说,“俺大爷破费不轻啊,还给咱买了挺大一块肉来呢!”
不打招呼、不捎信儿,不声不响地来这里干啥?再说,有事也用不着他跑呀!难道吉亮有病来不了?于占吉越往家走越心慌,脑袋瓜子差点儿碰到大门的门框上。
“老潘哥,你咋有空儿来了?我这个想看看你的还没去,你就先来看我,欢迎啊欢迎!”于占吉三步并做两步走,紧紧握住了亲家的手。
“占吉哥……”潘十妮儿只叫了一声哥就没有了下言,木呆呆地站在他面前。
“大老远的,咋不让吉亮送你来呢?”于占吉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呜,呜——”一提到吉亮,潘十妮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声泪俱下,身不由主地跌坐在了椅子上。
“快说快说,吉亮他到底怎么了?”于占吉吓得脸上没有了血色,就连吉明和吉霞也都围了过来。
“占吉哥,我看……”潘十妮儿眼泪汪汪地说,“我看还是让吉亮回来吧,俺家里盛不开他呀!”
一听这话,于占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要不是与命与病有关,啥都好说、好商量。可潘十妮儿乍猛的冒出这么一句,还是让他始料未及:“老潘哥,你这是说的啥话?‘大见面儿’时我交待得明白,从吉亮过门儿的那一天起,我就把当爹的权力拨给你一大半儿了。不听话你就替我管教他,打也行、骂也中,让你气过了火儿你就往狠里打,打断腿算他自家跌倒摔的。”
“我管不了他。爱武——不,爱红也管不了他。”潘十妮儿说,“进俺家后头几天还象那么回事儿,但很快就变了,变成俺家的老大了。原本打算娶个女婿防备老,没想到娶了个爷爷家去。呜,呜——”
“老潘哥,先喝杯热茶定定心、消消气。”于占吉说,“今日咱兄弟俩有的是工夫,你就把吉亮这个小鳖羔子的罪过,一一给我道来。”
“起先是和爱武闹腾,逼她改名、逼她留长头发。”潘十妮儿说,“爱武那么刚烈的性子都被他降服了,我这个跌倒爬不起来的老实人算老几?”
“咋逼她?打她还是骂她?”于占吉说,“要是他敢打咱那爱武,到时候让我摸着他,非替她还过来不可。”
“不用打、不用骂,只用两个字就能降服她——离婚。”潘十妮儿说,“有一天我脱下裤来正打谱儿钻被窝儿,从西屋传出的争吵声就又逼着我把裤穿上。慢开门、轻迈步,踮着脚尖来到西屋窗下一听,正听见吉亮说,从明日起就把‘爱武’这名字改成爱红。我一叫你爱武,就有一种叫老大爷的感觉,估计别人也一样,只是人家不好意思对你讲罢了。爱武说,这是毛主席诗词里的两个字,你敢说不好听?吉亮顶撞她说,要是所有闺女都学你这种起名的办法,都叫爱武的话,全国还不乱了套?再说,毛主席诗词中的词语也不一定都适合做名字。‘敢下五洋捉鳖’中的‘捉鳖’,也是毛主席诗词里的两个字,你咋不叫潘捉鳖?听了吉亮这些话,我觉得挺解恨。当初她非要把爱红改成爱武时,气得我好几天没搭理她。因为俺老爷爷的名字也占着个‘武’字,这不叫犯上作乱吗?可我不搭理她白搭,她想做的事我拦挡不下。”
“我也觉得吉亮的看法儿对。一个闺女家,叫爱红就是比叫爱武好听。”于占吉问道,“那爱武又是个啥看法儿?”
“爱武说我要是不想改呢?吉亮说你先别这样问,我要说的话还没说完,我不光让你改名字、还让你改发型。你看你男不男、女不女的,往后给我留成长发。爱武又问,我要是不留长发呢?吉亮说你敢不按我的要求去做,我就敢和你‘离婚’。我听后吓了一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两个字。”潘十妮儿长叹一声说,“我知道爱武真心喜欢吉亮。要不是现如今论出身、讲成分,象吉亮这样的俊小伙儿,咋能轮到俺家爱武这里?”
“这小子咋就乍猛的冒出这么一句呢?”于占吉紧接问道,“你看着他俩第二天和以往有什么不一样?”
“第二天吉亮该咋样还是咋样,爱武可就真的变了样。”潘十妮儿说,“她让家里人从今往后不要再叫他爱武,叫爱红。她还常站在镜子跟前使劲地梳头,好象靠梳子就能把她那头发拉长似的。我寻思她听了他的话,事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抬杠拌嘴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后来又咋闹腾了?”于占吉心里很是纳闷儿:这门亲事是他挑、是他选,结婚才几个月,咋就张口离婚、闭口离婚呢?就算是一时生气,也不能单单‘气’出这两个字来呀!一向以为最了解吉亮的于占吉,这回还真就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几天后,两人又吵叽起来了。这回他俩不是躲在屋里偷偷地吵,而是守着全家人公开地吵。那天爱红开了一下午会,到吃后晌饭的时候还不见人影儿,一家人都等着她。回来后刚端起碗,吉亮就训上了:往后把战斗队队长这个头衔给我辞了!一个女人家,成天没白没黑地在外头疯啥?爱红把饭碗往桌上一蹾说,改名时我狠狠心听了你的,改发型我也听了你的,这桩事不能听你的。‘八、一八战斗队’是我成立的,我是公认的队长,咋能让你一句话就把我免了呢?吉光说,过去你不是我的女人,我管不着,现在我就有‘什么什么……格’管着你!”潘十妮儿挠着头皮说,“叫那个‘什么什么格’来?”
“叫‘资格’。”于占吉说,“没想到俺那吉亮还挺封建呢!老潘哥,这事到末了闹了个啥结局?”
“当时爱红的嘴张了好几张,看样子是想顶撞他几句,但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潘十妮儿说,“现如今爱红的队长虽没辞,但打那天起,后晌再也没敢出去开会的。”
于占吉说:“不是我替俺那儿争理,我觉得让爱武改名,让她少在外面开点会,多在家里干点活儿,也算不上什么大错儿。”
“我想跟你拉的不是改名和当造反队长。”潘十妮儿说,“但只有用这两桩事先开个头儿,才能和下面的话接上茬儿。”
“有啥憋闷的事,尽管对着我说。说出来让心里亮堂亮堂,松缓松缓。”于占吉回头又嘱咐正在和面、切馅儿,准备包饺子的吉霞,“拾掇好了你自家在那边包着,我和你大爷在这边拉着。”
“吉亮没进俺这个家以前,方方面面都是爱武说了算。从刚才这两桩事上你就不难看出,当家的换了。为个家庭过日子,男的说了算比女的说了算强,我这个人愚得跌倒爬不起来,不是块当家的料,可有替我当家的了!心里刚热乎了一阵儿,但很快就又凉了下来。”潘十妮儿说,“办完他俩的婚事,接下来就是收秋、就是种麦、就是出河工。自打我那年翻了牛车伤着腿后,俺家里就没有一个能在冬天里挣工分的了(指家里没有出河工的)。想不到吉亮刚进家门不几个月,就赶上了这样的便宜事儿。
“吉亮今年能在你们那边出河工吗?”于占吉听了一愣,“他那户口不是还没拨过去吗?”
“大队里给了俺家一个照顾名额。”潘十妮儿解释道,“民兵连长是俺没出五服的一个侄儿,他在干部会上给俺争理由、替俺说好话,他说吉亮那户口虽没过来,但正在办手续,如今就算是咱们大队的人了。十妮儿叔家里已多年没为水利工程做贡献了,今年就让他们家贡献贡献吧。在场的干部们没有好意思说不同意的,没有说不同意的也就等于都同意了。”
“能有这种事儿?”于占吉说,“不对呀,前些日子,见到婆家是你们村的我的一个街坊妹妹,闲谈中问起吉亮时,她说他几乎天天晚上在她家打扑克。”
“我那话刚讲了一半儿你就截住,咋能对?”潘十妮儿说,“大队里同意、他不同意,不照样白搭?人家又不是逼着他去,他不去还有抢着去的。”
“赚吃喝、赚工分,捎带着还能和街坊们熟悉熟悉,一举三得的便宜事儿,他为啥不愿意去?”于占吉估不透儿子是咋想的。
“吉亮说他那两条腿都疼。从外面看不出啥毛病,里面就是疼。”潘十妮儿问道,“占吉哥,吉亮是有腿疼的病根儿吗?”
“是有点腿疼的毛病,可也不至于疼得不能推土啊!莫不是这段日子又加重了?”当爹的哪有不向着自己儿子的?于占吉明知吉亮在撒谎,却也不得不偏向他,帮着他把这个谎一撒到底。
“我这腿有毛病,是秃子头上那虱子明摆着;他那腿有毛病看不出有毛病,和那好腿一模一样。”潘十妮儿说,“不出河工不要紧,在家能勤快着点也行啊!可他眼里看不见活儿,横草不给你拿成竖,吃了饭一抹弄那嘴就走,不是和年轻人打扑克,就是和老头儿们下象棋,不到饭时儿上家里就好象没有这个人。有一天我想让他挖挖猪圈里那粪,他不干,理由还是腿疼。爱红实在看不下去了,呛白他说,什么腿疼脚疼的,我看啥毛病也没有,你装得挺象啊你!吉亮说,看着我装得象,你不会也装装吗?你家里的人都装装!占吉哥你听听,他在话中不称呼‘咱家’、称呼‘你家’。他压根儿就没把自己当成俺家的人啊!”
“说他脑子出了毛病吧,他又能打扑克、能下棋;说没出毛病吧,从他的言谈举止上看,还真就是出了点毛病。”于占吉挠着头皮自语道,“俺那吉亮这是咋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呀?”
“爱红说,你不出河工我认了,连个猪圈都懒得挖,这就太不象话了。腿疼可以慢着点干,一天干不完干两天,往外扔一锨圈里就少一锨,总不能吃饱了、喝足了光玩儿啊!吉亮说,嫌我光玩儿咱就‘离婚’,离了你去找个能干的——这是吉亮守着俺全家人,第一次公开提到这两个字。打那以后,吉亮就把‘离婚’挂在了嘴上。”潘十妮儿用手背抹了抹从眼角不慎溢出的泪水,继续向于占吉诉苦,“爱红怕离婚。当年俺大队那几个抢着当上门儿女婿的,她都看不上,偏偏相中了吉亮。要是他非离不可,还不让那几个看她的笑话儿?那她的脸面往哪里搁?唉,我看爱红是被吉亮吓唬怕了,被他拿下来了。”
“这小子是咋想的我也估不透呀!当初盼着‘娶’他的不下十几个,可他非爱武不‘嫁’。才几个月的工夫,变化咋就这么大?”这时,于占吉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不是吉亮中了‘美人计’,和潘家屋子另一户人家的闺女好上了?是不是这闺女已怀上孩子,让人家赖着、不‘改嫁’不行了?真要这样的话,吉亮可就吃苦的了。想到这里,于占吉坐不住了,“老潘哥,下午我陪你回去,当面问个明白。”
“不行,不行。我今日是偷着来的,跟家里说的是去走一个老亲。”潘十妮儿说,“不光你不能去,别人问我来干啥时,你就说是走亲戚顺便路过。”
“那我就待个十天半月的再去,和你‘走亲戚’这事离得远远的。”于占吉因惦记吉亮,连中午的猪肉饺子也没吃出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