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12)
在褚官河水利工地上(二)
发现于家屋子所在的工段上,有民工过量聚集的情况,以为是阶级斗争又有新动向,工地派出所的治安员匆忙赶了过来。治安员一眼便看见了这个脱得一丝不挂,既干净、又利落的推车人。从个人角度讲,这一景观让他大开眼界,从职业角度看,这一景观给他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光着腚推土是不是治安员该管的范畴呢?应当不是。早知如此,不来最好;既然来了,不说几句也不好,
“在河底赤身露体推车子的民工,你是什么出身?”治安员站在河边上大声问。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在找不到合适的问话后,他只得从阶级斗争的角度发问了。
“还把光着腚说成赤身露体呢,装那有文化的!”一民工小声对着另一民工嘀咕,“跟老百姓一个叫法儿多好啊,不光顺口儿,还少着一个字。”
“祖孙三代做牛马,响当当的贫下中农。”吴三九一扭身子对准了治安员,身上的某些部件也随着晃悠,“你问这个干啥?”
治安员最不愿意听到推车人说自己是贫下中农,要是地主的话,勉勉强强给他扣上个“扰乱社会治安”的大帽子,也就应付过去了。可面前这个推车人不光出身好,看样子还很会说,不是个善茬儿,不好对付。
既然问了人家,总得有个答复呀!不圆下这个场儿来再走,就显得有些灰溜溜的了。
“哪有这样推车子的?”治安员指着吴三九说,“往后在工地上干活儿得注意礼貌。”
“不就是两手攥着车子把往前推吗?还能有啥推法儿?难道说还有两脚攥着车子把往前推的吗?”吴三九轻蔑地看了治安员一眼,“还礼貌呢,现如今哪有‘礼帽’?旧社会才有戴礼帽的呢!”
治安员没能挽回自己想要的面子,仍旧是灰溜溜地走了。
“把车头儿培得再大一点儿,说话说得冷了,冻得浑身哆嗦开了。”吴三九在民工们上锨的当口儿,又在重复刚才他那套热身动作,“不出点汗身上就不舒坦。”
一车一车又一车,当推着预定好的最后一车上坡时,吴三九猛地停下了:“过来个学雷锋的帮我推上去吧,我不行了。”
“咋不行了?”罗守义神情慌张地跑了过来,他以为吴三九是得急病了。光着腚推车子是他出的馊主意,吴三九真要有个好歹,他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得去大解,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往下走动,一霎儿也憋不住了。”吴三九赶忙把裤穿上,罗锅着腰顺河坡往上跑,边跑边说,“闸不住了,眼看就要闸不住了。”
由于吴三九平日里吃饭撑一顿、饿一顿,视酒如命,早就把胃折腾坏了。“毒猪肉”对他的胃来说,如同雪上加霜,肚子里成天价稀哩哗啦的。
光着腚推土能行,光着腚蹲下大解不是更方便吗?为啥还要在“闸不住”的紧急情况下,非要穿上裤再去呢?分析起来有两方面的原因:冷,算是一方面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还是这地方的土沙性大,拿不成块,不能解决便后的燃眉之急。吴三九的裤荷包里,每天都装着和蜡烛头儿长短、粗细差不多的秫秸瓤儿,这小玩艺儿用起来软硬适中,装在裤荷包里几乎和手纸一样,没有让身体承受负担的重量。每次出河工他都带上三斤二斤的。
可别笑话吴三九仔细过了头,民工中足有一半儿人舍不得用手纸;村子里足有一大半儿人舍不得用手纸,他们常用的手纸替代品不光有秫秸瓤儿,还有棒子轴儿和坷拉块儿。手纸再便宜也得用钱买,秫秸是生产队里分的,剥去外面的硬皮就能使。户里每年分得的秫秸,用它来盖屋打箔当然不够,但用它来代替手纸的话,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棒子轴儿用起来也很方便,美中不足的是表面粗糙,划得那腚麻酥酥的,相比之下还不如用坷垃块儿舒服。
吴三九提留着裤来到起土上,拣了个得劲儿的地方刚蹲下,就被游荡在周围的拾粪老汉们瞅上了,他们背着粪筐争抢着往这边赶。几乎在同一时间跑到了吴三九跟前。他们你推推我、我搡搡你,都想站到离他身后最近的地方。
见其中一个占据了有利位置,第二个一膀子把他扛倒在地,第三个见第二个占据了有利位置,一膀子把第二个推了个嘴啃土。这时第一个已站了起来,又把第三个蹬了个仰八叉。第二个见第一个想“独吞”,“恼”了,一粪叉把他的粪叉挑离了地面。这时,第三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也挥舞着粪叉凑过来,三个人在吴三九的腚后头打起了“粪叉仗”。
可别以为这三个老汉是真打仗、是真恼了,从往这里跑到互不相让,他们自始至终上演的是一场闹剧。既愉悦了自己,又愉悦了民工。
星星点点散落在起土上的这些个“白菜疙瘩”,乍一看不起眼,细一算不可小觑。褚官河工程万余大军上阵,每天盛产大粪不下于一万五千斤,这可是纯大粪(人的粪便)啊!要知道,村子里的茅房大都建在猪圈上,大粪经猪肠子一转换,就降格成了圈粪。只有在“粪”前头加个“大”字的粪,才能称得上是庄稼一宝。用大粪种出的粮食,吃起来格外香;用大粪种出的棉花,穿起来格外暄和;用大粪种出的甜瓜,甜上加甜。大粪是人生“食物链”上的重要一环。
庄户人家爱大粪,庄户人家缺大粪,眼下各路挖河大军不请自到、送货上门儿,这样的便宜谁不愿意赚?沿河一些大队为争夺拾粪权闹到了公社,对如此棘手的问题,公社处理起来不光力不从心,权也不从心。因为褚官河流经的大队,不止是一个公社的。
最后,县革委作出指示:褚官河占着哪个大队的地,所占地段起土上的粪就归哪个大队所有。
指示一出,那些虽没占地、但住有民工的大队,全都跳起来不干了:我们腾屋、腾炕地安置民工,不也是为开挖褚官河作贡献吗?粪不粪的我们倒也不太怎么在乎,在乎的是这个理儿!要是县里坚持不给划拾粪区,我们就把民工撵出去。
消息反馈到上头,县革委自知理亏——官僚主义害死人啊——不得不自己打自己那嘴:挖河民工住在哪个大队,他们所挖河段就是哪个大队当然的拾粪区。因为于家屋子的民工住在小赵大队,所以他们所挖的河段,就成了小赵大队当然的拾粪区。由于褚官河占地都有相应的“占地补贴”,所以就不再给予大粪补贴了。
拾粪的老汉们干起活来枯燥“有味儿”,挖河的民工们干起活来枯燥无味儿;老汉们闲得够呛,民工们累得够呛。善良的老汉们想,要是能让民工们笑一笑就好了,笑不光能化解枯燥,还能减轻疲劳。但他们一不会唱、二不会跳,只能从自己的本职工作中挖掘笑料,于是便“编排”出了抢粪、打粪叉仗一类的“文艺节目”。
在“抢粪”这个节目中,拾粪老汉和民工互为演员、互为观众。尽管天天上演,但演的百演不俗,看的百看不厌。
吉明只愿当观众,不愿当演员,但他又不得不当演员。
“大爷们,您站在腚后头我拉不出来呀!”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现实时,吉明不得不向拾粪老汉们求情。
“拉不出来是不鼓得慌!”一老汉说,“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是个刚离开校门儿的学生吧?学生爱害羞,在工地上摔打些日子脸皮就厚了。”
“大爷,饶了我吧。”吉明哀求道,“守着外人我真是拉不出来呀!”
“把我当成大爷,我就不算是外人了。大爷我站在后头护着你,苍蝇就不敢来咂咂你那腚。”吉明告饶的举动让拾粪老汉思路大开,他觉得这个“小节目”还可以演得更精彩。
见几辆推土的车子已爬上河坡,来到起土跟前,一老汉朝民工们大声喊:“恁看这小伙子腼腆得跟大闺女一样,我站在他那腚后头他还不好意思拉,你们都过来劝劝他吧!”
“行,行,保险一劝就能‘劝’下来。”民工们一撂车子,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好几个,吓得吉明提上裤就跑了。
再憷头也得拉。刚一上工地时,吉明是憷头推,现在是憷头“拉”(起先没有“打粪仗”这个节目,是后来增加的)。
和吉明正好相反,吴三九是越拉越上瘾。本应用一袋烟工夫就能完成任务,他不拖到两袋烟工夫不提裤。
自打拾粪老汉们编排出这些小节目后,吴三九对他们形成了一种依赖性,粪叉不往腚底下伸,他就懒得用劲。
有一天,三个拾粪老汉正在一下蹲的民工身后打粪仗,吴三九想等等不及,只得蹲下了。
三个老汉刚打完粪仗,忽见不远处的吴三九已提上裤站了起来,于是便急匆匆朝他所蹲之处赶了过去。结果大失所望,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不象是“白菜疙瘩”,倒象是顺手泼撒的一碗霉变的黏粥。
“报告大伙儿一个好消息,上午我到大集上买了一车子地瓜。”于汉甲把自行车往起土上一歪,两手叉腰站在河边说,“今后晌咱就捞着喝地瓜黏粥了。”
按公社规定,各大队带工的民兵连长,都享受半脱产的待遇。半脱产并不意味着他一天必须干半天活儿,而是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到工程指挥部开上小半天会,他可以歇上大半天;到粮所打面他虽是负责办手续,但借这个因由歇上一天谁管?反正没给他分配土方,来工地后想干就零打碎敲,不想干就指指点点。
粮所供给的工程补贴中,百分之八十五是粗粮,百分之十五是细面。按这个比数匡算,伙房里每星期只能改善一次生活。民工们七天一个大盼头儿,一天两个小盼头儿:这个大盼头儿就是中午吃一顿猪肉大包子,这两个小盼头儿就是早晚各喝一顿棒子黏粥。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家户户以黏粥为主食,等把肚子喝圆了,再吃上几口干粮解解馋。眼下生活不那么困难了,但各户的家长还是以身示范,鼓励孩子们多喝。冬天他们就说喝喝暖和,夏天他们就说多喝点不上火。
从家里来到工地后,吃和喝颠倒过来了。公家的窝头随便吃,公家的黏粥却不能随便喝。
有棒子面儿蒸窝头,咋就没有棒子面儿熬粥呢?咋就不多熬些粥,管民工们个足呢?不是缺少熬粥的棒子面儿,而是缺少熬粥的锅。于家屋子两个生产队各带来三口大锅,一口蒸窝头,两口熬黏粥。假如平均分配的话,每个民工每顿可分到两碗。问题在于没法平均:喝得快的赚便宜,不怕烫的赚便宜,碗大的赚便宜。
喝几碗算是多呢?有一次下雨没法儿上工地,民工们在伙房举行了一次喝粥比赛,获第一名的喝了十三碗。不过这个第一名,刚放下碗就扭腰摆胯地往茅房里跑,一尿便不可收拾。腰挺酸了,腿站麻了,裤腰带系了又解、解了又系,末了干脆不系了,尿就象从漏水的开关里渗出的水一样,滴滴答答不停歇。
反正不缺棒子面儿,再加上一口熬粥的锅不行吗?不能再加了,熬粥锅就是由过去的一口增到现在的两口的。有许多和于家屋子民工差不多的生产队,眼下仍是一口锅熬粥。少吃一个窝头不行,因为少吃一个就少长一个窝头的劲,就影响工程进度;少喝一碗粥并不影响长劲,只是不如多喝一碗舒坦。可哪个民工又是为着舒坦来到挖河工地的呢?想舒坦去干休所,只可惜你没那个享福的命。
在于家屋子一队的伙房里,每顿喝粥最多的,恰恰是干活儿最少的于汉甲。究其原因是,他有一个令所有民工都眼馋的,舀一碗顶两碗的搪瓷碗。棒子粥熬黏糊儿了以后,民工们都是先舀到碗里一勺,一边转着碗一边吹着一边喝,因为这样喝散热快。可于汉甲的搪瓷碗散热更快。
一勺一勺地喝、喝得快,但也存在一定风险——如果不把握好锅里的粥位,在适当的时候把碗舀满,就会因小失大,就会因贪图多喝一勺的小便宜,而吃少喝一碗的大亏。
看看锅里的粥已不多,民工们争抢着把碗舀满,于汉甲舀上的是满满的一搪瓷碗。前面他一勺一勺喝的那些不算,光这一碗就够本儿了,就喝到平均数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