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10)
羞羞答答进洞房爱武和吉亮从傍晌午谈到晌午歪,从晌午歪又谈到日偏西,越拉越甜蜜是次要方面,晌午饭熟得晚是主要方面。
“姐姐,下出饺子来了。”爱兰飞跑进西屋,撞得那屋门子“啪嗒”一声。她的本意是先叫哥、后叫姐,因从小没有叫哥的习惯,所以便出现了可爱的一幕:站在哥面前,瞅着哥的脸叫姐姐吃饭。
饺子熟是熟了,但还没往碗里舀。看来娘让爱兰叫他俩吃饭,不是马上吃饭,而是让他俩先往屋里端。
吉亮抢在爱武前头,接过了娘舀出的第一碗,放在了奶奶的枕旁;爱武接过第二碗,摆在了帽子家跟前;吉亮、爱武一人端一碗,双双摆在了一对男亲家的饭桌中间。别管吃上吃不上,爱兰从娘手里接过了第五碗,她盼这一碗已盼了大半天。当吉亮把属于爱武她娘的那一碗端上桌又回来时,发现锅里光剩下饺子汤了。放在锅台上的那最后一碗不能叫一碗,只能叫大半碗了。
“一共舀了几碗?”爱武她娘只顾舀、不管数。
“大娘,您包饺子还真有数。”吉亮说,“不多不少,一个人一碗。”
“我要这大半碗。”爱武她娘端起饺子正打算往外走,冷不防被吉亮抢了过去。
“大娘,属于您的那一碗我已端进北屋,属于爱武的那一碗已端进西屋。”吉亮说,“我这几天肚子不好受,要在家里时连半碗都吃不上,今日高兴,豁上吃上这大半碗。”
两人守着大半碗饺子,他让着她吃、她让着他吃。让着吃虽比抢着吃吃得慢,但也很快就吃完了。应该说不是吃完的,而是尝完的。按照吉亮的饭量,晌午饭能吃一尖碗饺子。今天的晌午饭吃到日头西,一尖碗只能吃个八成饱。这样算的话,大半碗就是四成饱,两人吃大半碗,平均也就弄个两成饱。
爱武想去拿凉馍馍,吉亮不让她去:“现在都还没吃完,你去拿馍馍就会让他们吃得不踏实,假如他们都过来,都往咱那碗里拨饺子咋办?再说,咱俩吃大半碗只有咱俩知道,别人知道的是每人一碗。吃了一碗饺子再去拿馍馍,会让你家的人以为我饭量过大,会让俺家的人以为你饭量过大。今日咱俩都愿给对方的家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留下一个饭量大的印象,显得多没出息?反正离吃后晌饭也不是很远了,勒勒裤腰带也就熬过去了。”
在回村的路上,吉亮只顾躬着腰往前骑,帽子家叫他不答应,于占吉问他不作声。帽子家低声对于占吉说:“我看吉亮今日咋好象是不高兴啊?”
于占吉故意大声说:“喝酒不吃菜,各人心里爱。人家就是愿意要这种假小子模样的,谁能拦挡得了?”
无论他俩在后面说啥,吉亮一腔不答——他实在是饿得没气力说话了。
回到家里,吉霞已做熟了后晌饭。吉亮想去掀锅盖,吉霞一把按住了盖垫:“还没做‘四个首先’,还没‘晚汇报’咋能先吃饭?”
“没做‘四个首先’不能先吃饭!”刚进院门的于占吉,又把吉霞的话重复了一遍。
吉明拿出毛主席像挂在墙上,一家人郑重地站在了像下。于占吉领着孩子们喊了“万寿无疆”喊“永远健康”,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后,就开始汇报一天来所干的事。汇报完后才想起,之前还忘了先读一段毛主席语录。
和儿子“大见面儿”回来该读哪一段?于占吉一时选不出,只好领着孩子们读第一页的第一段。因为这一段是“万能段”。
于占吉领读: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孩子们就鹦鹉学舌似地跟着读了一遍。读完后于占吉摇晃着红宝书高喊:“最高指示——”
其他人都喊“坚决照办”,唯独吉亮摇晃着红宝书喊:“坚决吃饭——”
吉亮是在不知不觉中喊出这一句的。因为他在做“四个首先”的过程中,一直想着吃饭,又因为他喊得高,所以把吉霞和吉明喊出的“坚决照办”压下去了。
“你想作死呀你?”于占吉朝吉亮的脸狠狠地扇了两巴掌,两腮上都留下了他的指印儿。
当儿的腮疼,当爹的不光巴掌疼、心也疼。可不打不行啊!此时正是做“四个首先”的时候,家家户户的人都站在院子里,万一让街坊邻居们听见咋办?
于占吉在伸巴掌的一刹那是这样想的:假如有街坊听到喊“坚决吃饭”,他必然会竖起耳朵接着往下听,往下听就能听到“啪啪”两声。这两声也许就能抵销那一声所犯下的错儿。多亏“坚决吃饭”算不上是多么严重的政治错误,不然的话,仅靠两巴掌是救不了吉亮的。
遇事三分慌。于占吉静下心来后,忽觉自己当时少了个弯弯心眼儿:假如我一边喊着“你想作死呀你,看我不打烂你那腮”,一边把自己的两个巴掌拍得“啪啪”响,不也能达到和打吉亮同样的效果吗?吉亮啊吉亮,你这两巴掌挨得冤枉啊!
被爹扇了两巴掌后,“坚决吃饭”的吉亮,坚决不吃了。他跑进东屋把门一闩,囫囵躺下了。吉明、吉霞轮番叫门叫不开,也就没再叫。要是他俩知道他哥中午基本上没吃饭的话,叫不开就砸开,不吃饭掰开嘴往里填,也要填进去。可怜吉亮这一夜,又一次体验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滋味。
以往爷儿俩赌气,每一次都是当儿的找个因由先和爹说话。这次赌气都赌了三天了,还不见吉亮有和他爹说话的意思。于占吉趁不住气了,不论咋说,在儿子“大见面儿”的当天扇了他两巴掌,实在是有些欠妥。
“亮啊!”第四天早晨,于占吉一听到东屋门响,就主动走了过去“‘大见面儿’的那天,爱武和你定没定结婚的日子?”
见爹先开了口,吉亮暗自得意,他本打算今早晨一起来就主动和爹说话,没想到爹比他还趁不住气:“定了。定在八、一八。”
“八月十五前后正是秋收、秋种的大忙季节,”于占吉说,“我看这日子不大合适吧?”
“八、一八是指阳历的八月十八号。你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吗?”吉亮自问自答,“这是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日子。很有纪念意义啊!”
“这日子好是好,就怕老天爷不同意。”于占吉说,“阳历的八月大约是阴历的七月,雨季还没完全过去,万一到那天老天爷发脾气,下得那车轱辘不能转了咋办?”
“就算是下得人都不能走了,马也还能走。”吉亮说,“爱武骑着马、披着蓑衣来,俺俩骑着马披着蓑衣走,省人、省钱、省工夫,这才叫真正意义上的喜事新办呢!”
“也对,也对呀!人走泥路怕粘鞋,马走再黏的泥路也粘不下鞋来。”于占吉回屋看了看月份牌儿,急匆匆跑出来说,“亮啊,快了快了,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月了。”
吉亮爱上假小子潘爱武,并在近期结婚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村里人大多不认识她,但从“假小子”三个字中,就能琢磨出她大体的模样。俗语讲得好,男有男相,女有女相,男人打扮成女人模样或女人打扮成男人模样,同样让人看着别扭。
有街坊说,吉亮是五类子弟,难找媳妇。能娶这么个假小子来还差不多,被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假小子娶了去,可真亏呀!
有街坊说,俊闺女嫁个丑小子,叫做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丑闺女“娶”个漂亮小伙子儿呢?就叫一朵蔫花插到蜜罐子里吧。
也有街坊说,一人投一人,一鸟投一林,人家吉亮愿意,别人能管得着吗?
别人管不着,别人也不想管,只有于占吉想管。起先他坚决不同意,被吉亮扣上了一顶破坏婚姻自主的大帽子,这大帽子大得连他的嘴都“捂”起来了。可紧接着他又沾了这门亲事的光,成了全公社五类分子学做“四个首先”的典型,不光免费旅游了全公社,扣除买工分所剩下的宣讲费,应付这一次“大见面儿”还绰绰有余。
为着吉亮这门亲事,生气也生过去了、高兴也高兴过去了,于占吉早已不去想这些,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八、一八”这个日子。他成天为这个日子担忧:正是下“秋憋子”雨的季节,这不是存心和老天爷作对吗?象吉亮所说的那样,真要下大雨的话,什么交通工具也不用,他俩骑着一匹马回去,照样能把婚结了。结是能结,可为人一辈子,这么重要的日子正赶上下大雨,过后啥时想起来啥时候觉得窝囊!
也该当爱武和吉亮走运,从“八、一一”至“一五”接连下了五天“秋憋子雨”,“一六、一七”累得老天爷闭上眼睛歇了两天,到“八、一八”睁开眼了,放睛了。徐徐的小南风吹着大遮阳伞似的云团,一会儿飘过来一块,待会儿又飘过来一块,不等你被晒热了,马上就又让你晾快晾快。
“八、一八”这天的早上,于占吉家几乎和平日里没啥区别,吉霞照常起来烧火做饭,于占吉照常起来扫院子,吉亮和吉明照常是不叫不起来,只不过不起来的原因各有不同——吉亮是夜里出去打扑克耽误了觉,吉明是夜里复习功课耽误了觉。这并不是说一家人对吉亮结婚不重视,实在是无事可做呀!爱武有话在先,这头儿用不着去“送嫁”的,用不着去“送女客”,她那头儿来到后娶上就走;锣鼓队、车把式、马和牛,包括爱武在内,没有一个在这边吃饭、吃草料的,这就省去了一大半的招待;本家的亲戚除了三个姑谁也没叫。姑又不是外人,在本家的饭桌上再添几双筷子,也就凑付过去了,还用得着招待吗?
还没等于占吉扫完院子,吴三九提着炒勺走了进来。
“三九啊,今日我把你这‘帮厨’升级为厨长了。”于占吉说,“锅上灶上这点活儿,光你自家也干得没啥干。为吉亮结婚所买的菜,远不如过年时买得多,不是我小气,实在是没有那么多吃饭的嘴呀!”
帮忙的街坊们先后走了进来,他们两手抱着胳膊,在天井里来回转悠。不怨他们懒,只怨有没活儿。
三个姑商量好了接头儿地点,一同走进娘家门,该来的亲戚一下子就到齐了。闺女们不论嫁出去多远、嫁出去多少年,都把娘家当成自己的家。今日二侄子结婚,她们虽是顶着走亲戚的名儿来的,却不把自己当成亲戚,进得门来一挽袖子就想找活儿干。
于占吉对她们说:“别找了,提把暖壶到北屋里沏茶喝的吧。帮忙的都找不到活儿干,哪还用得着你们?”
三个姑前脚刚进屋,吉光和小绵后脚就来了。他俩一个挑起水桶去了井台,一个挽挽袖子进了饭屋。
“来亲戚了——来亲戚了!都拐进胡同口一大截子了。”一帮忙的在院内溜达了几圈儿没事干,刚晃悠到大门外,就急匆匆跑了进来,伸出俩指头说,“一男一女两个。”
“哪里的亲戚?”自以为不可能再来亲戚的于占吉,忽觉这样问帮忙的等于白问,忙改口道,“什么样打扮的两个人?”
“一人推一辆锃明瓦亮的自行车,穿戴打扮得挺洋气。”帮忙的说,“一看就不象是下庄稼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