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9) - 男大当嫁,女大当婚 - 佟宝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二十九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9)

婚期定在八、一八罗三九和郭云鹏走后,众五类也走了。于占吉问吉亮:“你预先又不知道郭主任要来,买红宝书的钱咋就这么凑手?”

“我那荷包里压根儿就没有钱。做出这个掏的动作,只不过是装装样子给他看。”吉亮说,“他堂堂一公社革委副主任,咋好意思伸出手丫子来,接老百姓递给他的几毛钱?”

“好哇,你小子那弯弯心眼儿,学得比你老子都多了。我看看!”于占吉把红宝书从吉亮手里要过来,发现这一本比他那一本旧多了。这肯定是临河公社所得到的第一批红宝书,郭主任日看夜翻的能不旧吗?这张张页页上该是留下了他多少指纹啊!

忽然,于占吉生出一个一举两得的想法,他拿出自己的红宝书在儿子面前一晃说:“咱俩换换吧。”

吉亮说:“郭主任一走,我就有了这个想法,但没好意思开口。”

“跟你爹还有啥不好意思的?难道我连这么点风格都不讲吗?今日你去‘大见面儿’,拿着一本新的在人脸前头一摇晃,要多神气有多神气。”于占吉只讲了儿子得到新红宝书的好处,对自己得到旧红宝书的欣喜,却只字未提。实际上,他觉得在这场“交易”中,儿子赚的是小便宜,他赚的是大便宜——红宝书扉页上的“郭云鹏”三个字,对别人来说也许并不珍贵,但对五类分子于占吉来说,就应该在“珍贵”前面加“弥足”了。到各大队去示范“四个首先”的做法时,那些在近期无望买到红宝书的五类们,一定会争抢着看他的红宝书,当得知红宝书是郭主任送给他的时,他们会用一种什么样的目光看着他?而他从中所得到的那种精神享受,是任何鸡、鸭、鱼、肉都不能代替的。

“爹,”正在往锅里添水的吉霞问,“今早晨做不做着俺帽子大娘的饭?”

“不用、不用。”于占吉说,“她为你大哥、二哥办这种事儿,从没在咱家吃过饭。”

话音刚落,帽子家打着饱嗝儿走了进来。”

“吉霞,再添上一舀子水。”于占吉说,“你大娘还真没吃饭。”

因为今日吉亮“大见面儿”,帽子家做饭做得比平日里早。常香站在锅台跟前,把对着吉亮不敢发的火儿,都冲娘发出来了:“往后他家的事你少管!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成天往地主家里跑,好人也会学坏了。”

“人家于占吉可是个开明的地主。这次到潘家屋子参观学习,大队革委还让他去了呢!”帽子家说,“今早晨我出去泼泔水,罗三九正领着公社的郭主任打咱门前过,说到于占吉家去看他领着五类分子学做‘四个首先’。你想想,这不证明领导对他的看法儿挺好吗?”

“开明地主是地主,‘五好’地主也是地主。”于常香说,“人家吉亮是自由恋爱,你扯进去胡掺和啥?”

“现如今自由恋爱的很多,但到了走‘见面儿、定亲、换号’这些步骤时,都少不了得邀上个媒人。”帽子家说,“吉亮邀我,我能不去吗?”

“我现在是‘花枝俏’战斗队的主力队员,下一步还想当副队长;我现在又是大队团支书,下一步还准备入党。”常香说,“不求你在我前进的路上帮什么忙,只求你少和这些与‘黑’字沾边儿的人在一起。

前段日子开批判大会时,因常香的发言稿写得好,批得深、批得透,在调整领导班子时,把团支书的位子给了她。罗玉春的发言稿写得比她还好,但因他舅是五类分子,团支书的职务还是被撸了下来。

“香啊,你爹走得早,家里有很多活儿女人们做不了。”帽子家说,“你占吉叔……”

常香打断她的话说:“他不是俺叔,他是剥削贫下中农的大地主。我决不和五类分子拉关系、套近乎儿。”

“你还懂点儿人事儿吗你?”为了发泄心中的怒气,帽子家举起火棍(往灶膛里拨弄柴禾用的小木棍儿)“啪”地朝地上拍了一下,起身就往外走,“我不烧有吃饭的地方,你不烧你就捞不着吃。”

“我不允许你到地主家去吃饭的。”常香站在饭屋门上两手一伸,想把娘拦住。

“滚一边儿去!”帽子家猛地把她一推,“两条腿长在我身上,我愿上哪就上哪。想管我吗?脚下说你那辈儿还小点儿。”

“那你也得做完‘四个首先’再走。”常香冲着她大声喊。

这一声帽子家没敢不听,只得又退了回来。

走在通往于占吉家的路上,帽子家三步一小嗝儿,五步一大嗝儿。人家打嗝儿大都是撑的,她从来吃不到撑得打嗝儿的程度,她打嗝儿是生气生的。

这事别人也许不知道,但于占吉知道。有一次他帮她家干木工活儿,听见她一边烧火一边打嗝儿。他说还没等吃咋就饱了?帽子家说人吃八成饱儿,一辈子不显老,撑得打嗝儿的人都是些大傻瓜,拿粮食糟蹋身子的事不是我干的。我打嗝儿的毛病是早年间生气生的。

“亮他爹,”帽子家边吃边和于占吉商量,“亲家那头儿说俺是女娶男,除了吉亮这个孩子以外,俺啥也不要。”

“他说啥也不要,咱就啥也不拿吗?公公第一次见儿媳妇,能不掏腰包儿?”于占吉说,“晌午这顿饭他准备他的,咱准备咱的。刚才我琢磨了一下,大体上列了这么个单子:一条烟,两瓶酒,三斤馍馍,四个现成菜,五十个水煎包。”

“您列的这个单子,经销点上凑不齐。”帽子家说,“我看咱就拐个弯儿多走二里地,到临河大集上去买吧。”

“吉亮,你骑着咱那车子先去潘家屋子透个信儿。”于占吉说,“我骑着你大娘那车子带着你大娘,买上东西随后就到。”

还没等于占吉和帽子家赶到大集上,吉亮已在大集入口处等着他俩了。原来,他压根儿就没去潘家屋子,而是去了临河大集。在大集通往潘家屋子的那条大道的出口处,截住潘家屋子一个赶完集往回走的,让他把信儿捎了回去。

临河大集从起集的那一天开始,就把“逢五排十”定做集日。文革开始后为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把“逢五”割了,光剩下“排十”了。

两顿饭合成一顿吃,吃得格外多;两个集日合成一个赶,赶集的格外多。吸引人最多的地方是大众饭店。每到集日这一天,饭店的煎包组,就把铁炉子、铁锅搬到门前,把既当柜台、又当钱柜子的三抽桌抬了出来。桌上摆放着两个盛煎包用的方形簸箩儿,把里外缝裹着塑料布的白棉被往簸箩口上一盖,包子藏在下面,就和人钻进被窝儿里一样暖和。

服务员把白大褂子一穿,眨眼间就比过往的老百姓高了一个档次。褂子左上方印着的“大众饭店”四个红色小字,更是让人羡慕不已。这四个字不光标明了这个人的身份,还表明这个人不缺包子吃。

两个师傅一锅接一锅地往簸箩里放包子,两个售货员不停地往抽屉里放票子;排队买包子的,集集都是从出太阳一直持续到日头西。

水煎包是当地的名吃。从做工上讲,它是传统蒸包技术的一次革命。传统蒸包是内香外洁,水煎包是内香外也香;蒸包在箅子上待不够,一时半晌不愿出笼,水煎包在煎煮的过程中耐不住性子,翻一个个儿,披挂上“盔甲”就急着出锅;蒸包一出笼就各顾各,包子与包子之间视同陌路,水煎包一出锅就知道抱团取暖,直到人嘴凑到它们跟前时,还有些恋恋不舍。

水煎包儿的制作过程并不复杂:把包子包成没有旋转形褶子的圆球状,装入烧热且抹了一层油的平底锅;待包子被烧烤得微微能挺住身子后,浇上芡汁(以不漫过包子为宜)用旺火烧开;用条形铲子把包子翻一个个儿,再用细火把芡汁熬干(以芡汁在锅底上直冒面泡儿为宜),这时便开始往锅子里浇油了。油从高悬在锅子上方的油壶里流出,金线似的浇落在由包子组成的无数个“同心圆”的缝隙中。浇油可是个技术活儿,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浇多少算是行?不实践不好掌握,光耍嘴皮子不行。浇油后盖锅,再用细火靠(此字应带“火”字旁,但字库里没有。用细火熬的意思)上一袋烟工夫,水煎包就可以出锅了。

这时锅中的包子,被由芡汁和油熬结而成的、焦黄的嘎渣儿,连成了一片。出锅时用小铁锨似的铲子贴锅底一推一抬,强行把铲子边缘连接包子的嘎渣儿撕裂开,一铲子足能端起十个开外。

一个整劳力一顿十个水煎包,勉勉强强能吃个八分饱儿。这就意味着,勉勉强强算是吃饱的这顿饭,花去了一块钱、半斤粮票。一块钱在私下里能买到四斤棒子,半斤粮票能换到一斤棒子,也就是说,这个整劳力一顿吃进去五斤棒子,比一头壳郎猪一顿的饭量还要大。

也许有人要问,在那连温饱还没完全解决的年月里,哪有这么多人舍得买包子吃?问这话的人只注意到包子贵,忽略了临河公社有三十八个大队。“大众饭店”在此公社独一家,也就是说,全公社允许卖水煎包的只此一家。两个煎包锅子一天多说也就打三十锅,一个大队还摊不着一锅呢!

十个买水煎包的人中,少说有九个是走亲戚或家中来了亲戚的,多说有一个是买来解馋的。就算是买来解馋的,也不能说他们是折腾穷、是不会过日子。因为这其中也许有人已好几年没吃水煎包了,也许有人坐在小饭桌前咧起个大嘴来吃,为的就是给自己过生日。

人偶尔馋上一回不算毛病,一辈子馋上一回就更不算毛病了。前几天县百货公司卖茅台酒的事儿,几乎传遍了全县——

积压在仓库里的几箱茅台酒,一直是让经理比较头痛的问题。不卖吧占着本钱,卖吧又没人舍得买,思来想去,经理决定处理它。这里所说的处理并不是减价,而是改变一下销售办法:把“按瓶卖”变成“按盅卖”,每盅(约一两)八块。这种销售办法儿不光有望把货底子全卖出去,还给百货公司带来了人脉。凡来公司买东西的顾客,无不先到卖酒的柜台这边来看一眼,但还是很少有人舍得买。

一卖猪老汉面带馋意走到了柜台跟前:“来一盅!我辛辛苦苦操劳了大半辈子,光听说过茅台酒,没亲口喝过,今日豁上八块钱享受享受,死也甘心了。”

一听这话,顾客们呼啦啦围过来一大帮,争抢着看个新鲜。

女服务员本打算说先交钱、后喝酒,见老汉已端起来凑到嘴上,又见他这么憨厚老实,知道“跑”不了他,也就没好意思再说什么。

卖猪老汉抿一口、笑一笑,再抿一口、再笑一笑,等喝完后往荷包里伸手时,“哇”地一下哭出了声。原来,他因贪图享受美酒所带来的快意而放松了警惕,让小偷钻了空子,把一个囫囵猪钱从他的荷包转到了贼人荷包里,趁他享受美酒的当口儿,享受了他的一口猪。

咋办?服务员、卖猪老汉、在场的顾客,几乎同时都在这样问自己。

公司门口停放着卖猪老汉的地排车,以及等主人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拉车的驴。总不能扣下驴车来抵押这盅酒吧?女服务员叫来了公司经理,经理觉得卖猪老汉可怜,给他减免了四块;女服务员觉得自己有责任,给他承担了两块;其余两块被周围好心的顾客这个捐一毛、那个捐两毛地凑了起来。一辈子嫌贵没喝过茅台酒的卖猪老汉,第一次喝便喝上了最贵的茅台酒。

谁敢说因解馋而喝茅台酒、而吃水煎包的人是折腾穷、是不过日子?人们都有一种享受美好生活的欲望啊!

于占吉他们离大众饭店越来越近,水煎包摊点前的人越聚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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