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7)
听舅舅讲那过去的事情
于家屋子接连迎来了两桩大喜事:吴洪敏和小果她娘、于法子和大运他娘,这两对新人双双在昨天登记,在今天结婚。自打文化大革命以来,村子里时兴喜事新办,这两对新人的喜事,比新办还新办,应该叫“喜事新新办”:锣鼓队不用了,喜屋以旧代新、嫁妆以旧代新,毛主席像下定终身;两人面对面借用喝交杯酒的动作,各自把红宝书往各自的胸口上贴了贴,就算结婚了。
说这两对新人“喜事新新办”,是指他们把结婚时那些烦琐的礼节简化了,招待亲朋的宴席去消了,但街坊们送来的人情钱还是照收不误。因为人情钱属于“往来账”上的钱,收了不能算收,应该叫“暂存”;支了不能算支,应该叫“暂付”,“存来付去”的换着好看而已。你有喜事不收,人家有喜事你不支,街坊们会说你井水不犯河水,会说你不懂人间事理。
于占吉把两张面额两块的钱递给吉亮说:“一户两块。”
“以前随人情,关系一般化的户咱都是随一块。”吉亮说,“这两户和咱家的关系都一般化,咱为啥随两块?难道您也想巴结当官的?”
“这两家咱虽都随了两块,但我还是按一般化关系处理的。”于占吉解释说,“这两对儿新人的婚姻,和一般意义上的婚姻有区别。一般意义上的婚姻是一男娶一女,这两对新人的婚姻是两户合一户。假如他们不是两户合一户,而是各娶各的、各嫁各的,我不得随四户人家的人情钱吗?所以看上去是一户随两块,实际上还是一户随了一块。”
上午去这两家送人情钱的街坊们,走在路上时还叽叽咕咕地议论:什么喜事新新办呀,说到底不就是为了省钱吗?到了下午,街坊们的看法就变了——两对新人合伙儿,把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请来了。先别说请他们来演出花多少钱,光是给他们定在饭店里的那几桌饭,就比在村里省去的那几桌庄户席贵多了。到了晚上,那些说风凉话的街坊们,都开始为自己的“小人之心”脸红——公社电影队的马车也来了。
一个在路北演,一个在道南放;愿意看电影也行,愿意看戏也中。反正都是宣传毛泽东思想,都能提高思想觉悟。
一个在路北演,一个在道南放,这该咋叫呢?叫对台电影不行,叫对台戏也不中,就叫它对台电影戏吧。
过足戏瘾、电影瘾后,街坊们满意地说,请来宣传队、雇来电影队,这是两对新人撒向全村人的两把喜糖,这是对街坊们的最好答谢呀!
于占吉是个电影迷,也是个戏迷。假如站在两个场子中间的大道上,回过头来过电影瘾,轮过腚去过戏瘾,那该多过瘾啊!可于占吉没有去。因为今晚的电影和戏,有为大运他娘嫁人而庆贺的成分。一场又一场地批斗他熬过来了,一回又一回地打骂他熬过来了,这一次大运他娘嫁人他受不了了。如果文化大革命晚发动一年半载的,娶大运他娘的就是他,而不是于法子;如果以挨批挨斗作代价,能把大运他娘换回来的话,他愿意天天挨批挨斗。爱情无价呀!
“没去看电影、看戏的吗?”帽子家一拉风门子走了进来。
“你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我正打谱儿去看的。”于占吉提起撑子,作出要走的架势。
“你去看的,我在家替你看门儿。”帽子家朝外面指了指说,“走吧!”
“你原本是来串门儿的,我能让你看门儿吗?”于占吉又把撑子放下了。
“知道你不去我才来的。”帽子家酸溜溜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样,看见大运他娘嫁人,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吧?歪倒醋坛子了吧?”
“你咋单说实话呢你?”于占吉原本是想笑着说这一句的,不料怎么也没能笑出来。
“你这个平日里爱说爱笑的人,今日咧不开嘴儿了吧?过来、过来,我帮帮你的忙。”帽子家见他不往跟前凑,就转到他身后,把双手伸向了他的两个胳肢窝,
于占吉被迫咯咯地笑起来。
“这还差不多。今日我就是为着让你笑,才到你这里来的。”帽子家说,“潘家屋子那头儿催着吉亮去见面儿呢!”
“一趟趟地为孩子们的事干跑腿儿,这让我该如何感谢你才好呀!”于占吉抽出一支烟送到她嘴上,躬腰为她划火儿。
“今下午我到潘爱武家一串通,一家人没有一个不愿意的。”帽子家说,“模样儿长得好就是沾光,全家都相中了吉亮这张脸。”
“全家都相中了?”于占吉问道,“他们一家人怎么会都认得吉亮呢?”
“咱于家屋子的锣鼓队全公社出名。”帽子家说,“今日这个大队来请、明日那个大队来求,又加上潘家屋子人口多,人多结婚的就多,一听到锣鼓响就都凑过去看热闹,次数多了还不就认得了?”
“这闺女她爹叫啥?”潘家屋子四十岁往上的男人,于占吉能叫上名来的不少,他不认得潘爱武,说不定会认得潘爱武她爹。
“男人起了个女人名。”帽子家说,“叫潘十妮儿。”
“不认得,不认得。”于占吉说,“女人起男人名,男人起女人名,他家里这是咋弄的?”
“潘十妮儿亲姐、亲叔伯姐加起来一共是九个;亲哥、亲叔伯哥也有好几个,但都没活过三个月。潘十妮儿落生时,一家人既高兴又害怕,怕他不长命,就给他起个闺女名,让他的九个姐姐护护他、带带他吧。”帽子家说,“这潘十妮儿年龄比你小,看上去长相比你老。一圈儿胡子围着嘴,头顶前面掉没了毛儿。”
“他爹长得好看不好看与咱没关系,”于占吉问道,“他闺女长得咋样?”
“我看不怎么样,模样儿和从她爹脸上刻下来的一样。”帽子家说,“咱看着不怎么样白搭,只要吉亮相中了就行,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
“对,对呀!该我管的我就管,不该我管的我不管。”于占吉又问,“去的时候你说咱该准备点啥?”
“啥也不用准备,出上个光腚子人儿(一点彩礼也不用带的意思)就行。”帽子家说,“亲家那头儿愿意在这个月的月底以前见面儿,具体日子由咱定,让我问问你同意不同意。”
“同意,同意。”于占吉说,“一分钱也用不着咱花,哪有这种便宜事儿?”
“你同意了我也就该走了。魏家屋子八个高帽子,明日一早就得交货。凑巧家里又没有现成的,看来今黑夜我是甭想睡个囫囵觉了。”帽子家边往外走边嘟囔,“别看糊一个高帽子比糊俩灯笼还贵,糟蹋人的这种钱,我还真就不愿意赚呢!”
“妗子,你咋不玩儿玩儿走?”还没等帽子家伸手去推,风门子已被罗玉春拉开了。他叫的这个“妗子”,可不是把帽子家当成亲妗子提前叫着,他是把于姓人家都当做“姥娘家面上”的人看待。凡吉光他们叫婶子、叫大娘的,他都叫妗子。
“年下给我送的东西还少吗?没出正月咋就连酒带菜的又提溜来了?”于占吉亲切地数落着外甥。
“大舅,今后晌我得在您这里待到过半夜,干拉呱儿怕您打了盹儿,喝着酒拉能提精神。”罗玉春说,“公社革委组织的一次规模空前的批斗大会,后日就在咱大队召开,目的是为下一步各大队夺权造声势、做准备。”
“规模空前?”于占吉晃晃悠悠倒退了两步,一腚蹾在了椅子上。
“大舅,用不着紧张、也用不着害怕,这一次是真正的文斗。不动拳、不动脚,批判你们是假,考察各大队新、老干部的思想觉悟和批判能力才是真。打个不好听的比方,就是拿你们当靶子,让新、老干部们练练准头儿。”罗玉春说,“刚进驻咱大队的工作组,分配给我的任务就是批判您和俺二舅,因为您俩都参加过国民党军。”
“玉春啊,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于占吉说,“只要对你的进步有利,你让我讲啥我就讲啥。”
“大舅,就把您和俺二舅参加国民党军的经过,从头到尾讲给我听听吧。”罗玉春说,“这事我还从未听您提起过呢!”
“不光你,这边你表弟们知道得也不多。谁都喜欢大谈自己的‘过五关斩六将’,没有愿意讲‘夜走麦城’的。”于占吉说,“抗战抗反了(当地对参加过国民党军人员的戏称)又不是件光荣事,谁愿意整天把它挂在嘴上?”
“大舅,您这就讲吧。不给我讲明白了,后日我咋批判您?”罗玉春边说边掏出了笔记本。
“这就讲?这讲这就讲。”于占吉破例没掏旱烟袋,而是从抽屉里摸出了一盒烟卷儿,“我和你二舅,都是从平原县第五乡村师范学校走出去,参加国民党军的。我比他早二年毕业,他比我晚二年参军。滕县保卫战,是我参军后亲历的最大一次战役,也是最后一次战役。唉——,不愿意去想这些事,一想脊梁沟子就发凉,身子就一个劲儿地缩,就觉得裤也肥、袄也大。咳,咳咳咳咳!
“忘不了那一天,就算是爹生日、娘生日、我生日都忘了,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是1938年3月16日。之前,我们45军第127师,已在滕县城东关固守了七天,师长陈离亲自坐阵指挥。16日上午,东关南半部的寨墙,被日军炸开了一个十几米宽的缺口。在数十挺轻、重机枪的掩护下,日军窜入缺口外的壕沟内,接连对我守城部队进行了五次进攻,都被我们击退。下午傍落太阳时,日军又发动了第六次进攻,各种火炮增加到三十余门,集中轰击东寨门。并不断向城内和火车站附近射击,企图阻止我军的增援部队。在强大火力的掩护下,日军直扑东寨门,双方伤亡惨重。随后日军的第二梯队又冲了上来,双方展开了肉搏战。街道上前后左右有我,左右前后有敌;巷子里你中有我,我中有敌,街道上、巷子里都打乱了遭儿了。
“我这是第一次参加肉博战。说句真心话,我不是一般的害怕。让我用枪打敌人我敢,用刺刀刺敌人我不敢。
“不敢是还没到时候!你说不敢杀鸡,假如你不杀鸡就杀你,你能不杀鸡吗?你说不敢杀人,假如——不用‘假如’了,敌人就在面前了,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你能不杀他吗?以上所说的这些在脑子里刚一闪,就容不得我再想了,一个大个子日本鬼儿的刺刀,已冲着我的胸膛刺过来了。时间就是生命,这时才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人在求生时所发出的力,是这个人所能发出的力的极限,我居然把高我一头、粗我一圈儿的敌人的刺刀,从胸前拨了过去。刀尖儿带着一丝凉风从我耳边滑过,惯性使大个子又靠近了我一步。我趁他在还没站稳的当口儿一刀刺过去,正刺中大个子的胳膊,枪从他手上掉了下来。正当我挥刀朝他胸口刺去的时候,脊梁上不知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顶撞了一下。紧接着,就有一个人的脊梁贴着我的脊梁溜了下去。我猛地回头一看,贴我身子溜下去的是我的一个战友。一个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日本鬼儿,正从战友的胸膛上往外拔刺刀。我一下子明白了,刚才顶撞我脊梁的就是刀尖儿,只不过这刀尖儿是穿过战友的胸膛,隔着战友的脊梁撞向我的。
“战友紧贴我的身子躺下了,为了国家、也为了我,躺下了。他把没用完的力气通过‘顶撞’,输送到了我的身上。我顿觉腿上的筋骨嘎巴嘎巴响,顿觉胳膊上的肉疙瘩胀得慌,我的牙咬破了我的唇,我的眼里在往外喷火,小狗日的‘娃娃脸’,俺爹俺娘就是为杀你而生下我的。娃娃脸啊娃娃脸,你不光杀死了我的战友,还让我错过了杀死大个子日本鬼儿的大好时机,你欠了我两条人命。今日不把你这红朴朴脸皮变成一张黄表纸,我就不姓于。
“城内我军的喊杀声震天,日军的哇啦声刺耳。我挥刀朝娃娃脸刺去,几个回合下来,娃娃脸渐渐招架不住,一个劲地往后退。他慌不择路,从大街退到小巷,我追到小巷。这小巷里也在进行着零星的肉搏战,他被逼无奈又退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当我踩着院中的一片尸首眼看就要追上他时,他无处可逃,只得退到了院中的北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