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6)
老鸳鸯换对儿
牵着于方彪“游”了大半天街,回家后肚里饿得啁儿啁儿地响,按说中午没吃饭,晚上一顿满能吃下一顿半的,可于占吉喝粥粥无味,吃菜菜不香——他想起干亭松和干亭鹤来了。一碗黏粥没喝完他就作出决定:明日去看看干亭松的,顺便问候一下干亭鹤。刚作出的决定很快又被他推翻了:今日刚游完街,明日黑五类就偷偷溜进黑头目家,会给外人造成一种“两黑串通”之嫌,还是再过几天,让人们把这事淡忘淡忘再去比较合适。
去的时候拿点啥?庄户人家走亲戚、看病人,拿五斤鸡蛋就算是厚礼了。按照给他兄弟俩造成的精神上的打击,物质上的损失算,一座“鸡蛋山”也补不过来。算归算,但也只能每人给他五斤鸡蛋意思意思了。
提着这么多鸡蛋从于家屋子走到干家屋子,一准会引起两村社员的胡乱猜疑。社员给队干部送礼怕遇见人,黑五类给黑头目送礼同样也怕遇见人,还是把蛋折合成钱,空手攥空拳,装着串门儿去他家为好,
一斤鸡蛋七毛五,五斤鸡蛋三块七毛五。唉,这就叫各有长处、各有短处——送鸡蛋有让别人看见的短处,把鸡蛋折合成钱,有带零头儿的短处。送他俩每人五斤鸡蛋挺好看,送三块七毛五分钱就显得太小气。把这个钱数就近长成“囫囵数儿”吧,又占个和“死”同音的“四”字,看来是非送“一巴掌”不行了。
“黑看黑”,最好还是选在一擦黑儿,大白天在造反派们的眼皮底下去看,会给人家添乱,看还不如不看。
“亲家哥,那天转悠了那么一大圈儿,没冻着吧?”别看干亭松和干亭柱已是“三服”开外的弟兄,不打着这个幌子,于占吉还真就没有因由来。
“没冻着,没冻着。哎呀俺那亲家哥,你看你看,这么点皮毛小事也值得你来跑一趟,你看你看。”合衣躺在被窝儿里的干亭松,一揭被子从炕上溜下来,紧紧握住于占吉的手说,“夜里黄鼬来拖鸡,折腾得我大半宿没睡着,今上午孩子他舅们又来了,晌午饭一直吃到日头西。送走他们后,困得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我这就又躺了躺。亲家哥,那天你没冻着吧?”
“没冻着、没热着、没累着”之类,都是为看望人而寻找的理由。户里盖屋垒房,总得找几个木匠、瓦匠;家中有红、白喜事儿,总得找几个管里管外的。为了答谢这些人,户主总会买上点东西到人家家里走一趟。去时找个啥理由呢?直说肯定不行,户主只得胡乱编造些理由,以达到能把礼物送下的目的。时间一长,这些胡乱编造的理由,便成了约定俗成的理由——冬天看望人家时就说,“你看你帮俺干活儿和干自家那活儿一样卖力,没冻着吧?”;夏天看望时就说“……没热着吧?”;不冷不热的时候看望就说“……没累着吧?”时间再一长,这些话就不仅仅用于答谢帮忙的街坊了,能用的地方就尽量用。这样说总比把看人的真实目的说出来,要好得多。
“没冻着、没冻着,我游习惯了,把游街当成溜达着玩儿了。”于占吉估计,干亭松所说的“黄鼠狼偷鸡”纯属撒谎,真实情况应是,他让游街这事窝囊得不好意思出门、没脸见人,吃了饭又没活儿干,不如躺在被窝儿里熬时辰,“亲家哥,你和我不一样,我被打皮了、骂滑了。而你是响当当的贫下中农,被社会儿崇着;你是村里的富足户,被街坊们敬着、嫉妒着,乍猛的遇上这么档子事,让谁都会想不开。我就是怕你想不开才来看看你、才来劝劝你。”
“亲家哥,你说到我心里去了,可让这桩事儿窝囊煞我了!”干亭松攥着于占吉的手颠了好几颠,“也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个杂碎心眼儿,无限上纲,把我这几间小屋硬说成‘地下工厂’。他娘的这叫啥工厂?连个工厂毛毛儿也算不上!”
“越想越生气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想它,一切都要向前看。向前看你不干木工活儿了,他们也就没法找你的茬儿了。”于占吉听了干亭松关于“杂碎心眼儿、无限上纲”的话,脸虽没变色,但心跳骤然加快,快着快着又慢慢慢了下来。因为从干亭松的表情和口气上可以断定,怀疑遍干家、于家‘两屋子’所有值得怀疑的人,也不一定怀疑到他身上。退一万步说,假如干亭松有朝一日找到一丝线索,顺着根儿往下刨,就算是刨到他的脚底下,也还是没刨到正根儿上,因为他是“在集上听别人说的”。
“亲家哥,我劝人时也常用你劝人的这些话。可一轮到自家身上就糊涂了。明知一想就生气,偏往气上想,人能管住自家那嘴,管不住自家那心啊!”干亭松一转身看见老伴儿从外面走进来,便催促她道,“快去弄几个菜,今后晌让咱哥在咱家里吃。”
“你要是不弄菜我就再坐坐,你要是弄菜我这就走。”于占吉抬腿作出了往外迈的架势。
这话让真想留他吃饭的干亭松着急,让没准备留他吃饭的老伴儿打心眼儿里欢喜:“我看着咱哥这人就是实在。”
“那天亭鹤哥没冻着吧?”于占吉的手已伸进了荷包。
“冻是没冻着,气着了。”干亭松说,“气得他肝病复发,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了。”
“我给你和亭鹤哥每户买了五斤鸡蛋,礼轻得拿不出门儿,多少是我那点心意吧。”于占吉说完,偷偷瞅了瞅他俩。
一听说每户五斤鸡蛋,干亭松两口子四个眼珠子,滴溜溜把屋内搜寻了一遍。
“你俩找也找不着、看也看不见,在我荷包里装着呢!”于占吉把两张五块的钱往桌子上一拍说,“啥时想吃鸡蛋,啥时拿着这‘鸡蛋票’到经销点上换的。”
“咯咯咯咯……”干亭松的老伴儿笑得前仰后合,“都说占吉哥爱说笑话儿,还真是来!同样的一桩事让你一说,就变得格外中听。”
“嘿嘿嘿嘿……”干亭松也止不住笑了起来,他一伸手把钱递给了老伴,“给咱兄弟一张,咱留一张。不收下,占吉哥这张巧嘴就会说咱嫌少,那咱就被动了。”
“我来的目的就是让你们笑一笑,高兴高兴。你们都笑了,我也就该走了。”于占吉迅速推开了风门子。
干亭松和老伴儿追到院子里,一人攥住一条胳膊死活不让走。两个人实实在在留一个人,这个人实在是不好脱身,于占吉犯了难:真要留下吧,吃不多、破费多,五斤鸡蛋就等于白送了。
就在这时,他忽觉右耳下方的脖梗处有点儿痒,想挠“没有手”,只得摇晃着脖子用袄领子蹭。这一摇把院中笼在夹道里的鸡,“摇”进了他的视线,使他一下子想到了鸡的天敌:“黄鼬黄鼬,快逮黄鼬!”
这突如其来的呼喊,使干亭松两口子提高了对黄鼬的警惕,放松了对人的警惕。于占吉猛地从他俩手中抽出胳膊,拔腿就跑。
“抓住你大爷!”这时,干亭松见儿子正巧从外面往家走,就向他下达了“抓人”的命令。
就象一只年轻的雄鹰抓一只老公鸡一样,干亭松的儿子两手一搂,把于占吉抱进了院子里。
“别让他跑了!”干亭松不让人家跑,让他自家跑。他跑回屋里翻腾了一阵子又跑出来,往于占吉的两个袄荷包里,各塞了一个“手榴弹”。
于占吉不想要,想往外掏。手刚攥住“手榴弹的柄”,身子已被干亭松推搡出一丈多远。
“有空常来玩儿呀!”干亭松两口子无奈地站在大门口,翘着首、摆着手。
“有空我就来玩儿。”于占吉嘴上这样应付着,心里却在说:有空我也不来玩儿,不到正亲家干亭柱那里去玩儿,偏上你这个远亲家这里来玩儿,那不玩儿出毛病来吗?
以往答谢街坊、看望亲朋时,一走出他们家的门,就有一种还清了欠情的轻松感,可这一次于占吉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从干亭松家摸黑回到家里,掏出“手榴弹”一看,是二斤“景芝白干”。一斤两块二,二斤四块四,给他的那五块钱这不叫都还回来了吗?唉,干亭松是个好人,这人不想赚人家那便宜啊!越是好人,于占吉就越觉得对不住他。
见爹进屋,吉明忙着放饭桌,吉霞忙着掀锅盖。发现锅里已没大有热气儿,她又往灶膛里填了把柴禾。
“吉亮呢?”于占吉见吉明只放了三把小椅子。
“年前咱村的锣鼓队‘一票难求’,小奶奶她娘家侄儿结婚时,是通过她的关系把锣鼓队叫了去的。”吉明说,“今后晌她想请请他们。”
于家屋子的锣鼓队由五人组成,他们个个能锣善鼓。吉亮和吴林不光“锣鼓双全”,还会来几段无伴奏戏曲(要是加上伴奏的话,也许就会合不上拍、着不了调儿了。)。
敲锣打鼓的时间长了,累得那胳膊酸麻加胀疼;听锣鼓的响声听时间长了,震得那脑袋瓜子嗡嗡的,都盼着换换口味儿养养耳朵。请来戏班子唱上几段养耳朵,可庄户人家谁能请得起?这时吉亮和吴林的清唱加表演,便派上用场了。
吕剧《李二嫂改嫁》,是黄河三角洲一带家喻户晓的地方戏。吴林演张小六(李二嫂的丈夫),吉亮一会儿演李二嫂,一会儿又演“天不怕”(李二嫂的婆婆。演李二嫂时,瞎子听了以为是真娘儿们在唱;扮“天不怕”时,顺手摘下老婆儿们的一个帽子戴上,脱下老娘儿们的一件大襟褂子穿上,找来一块木棍儿当长杆儿旱烟袋,叨在嘴上嘬得那腮帮子一塌又一塌,比舞台上那些真服装、道具的效果强得多。有一回扮演“天不怕”扮演到半路儿,忽然掏出两个早已系好线绳的干红辣椒当耳坠儿,一只耳朵上挂上一个,笑咧了无数张嘴,笑倒了一个腿脚不大利落的醉汉。“文革”开始后,两个盼着进锣鼓队的贫下中农子弟,想以出身不好为借口,把吉亮和吴林清除出去,都因他俩有别人无法替代的一技之长,而未能如愿。
“恁小奶奶这是瞎子戴眼镜,多着这一层。闲着那酒没处搁,给咱送两瓶子来不行吗?”于占吉边说边把干亭松送他的“景芝白干”,拿到了小饭桌儿上一瓶。
吉霞一把把爹手里的瓶子夺了过来,“成后晌咳嗽,成黑夜价吐痰咽沫儿,咳嗽得吉明没法做作业,咳嗽得我在西屋里都睡不着。”
“咳嗽那是吃烟吃的。”于占吉为自己辩解说,“与喝酒一点关系没有。”
“咳嗽就得用喉咙,喝酒除了辣喉咙眼儿还有啥用处?”吉霞说,“那辣味儿就象是一把痒痒挠儿,专门挠你的喉咙眼儿,能不咳嗽吗?”
“咳咳咳咳咳咳——”辣喉咙、挠喉咙这些敏感的话,对喉咙形成了条件反射,于占吉真的又咳嗽起来。
“您看、您看,还没等喝就咳嗽开了,”吉霞说,“一喝还不咳嗽得更厉害?”
这句更加刺激喉咙的话,让于占吉“条件更反射”,他憋得满脸通红、憋得肩膀抽动,很快就恢复到了夜里咳嗽时的水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刚住,外面传来了锣鼓声。于占吉对孩子们说:“锣鼓队那一帮准是喝醉了,你小奶奶家又没有结婚的,在她家门口胡打镲子乱敲锣干啥?”
吉明跑出去听了听又跑回来说:“不是在小奶奶家敲,响声是从学校方向传过来的。不光咱村响,外村也响;不光有锣鼓声,还隐约传来鞭炮声。”
“知道了,知道了。”于占吉说,“一准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又发表最新指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