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4)
烧“轴子”尽管年三十后晌受了些惊吓,由于儿媳妇的到来,这个除夕夜还是过得有滋有味儿。
天还没亮,儿媳妇就起来了。儿媳妇和面、儿媳妇调馅儿,当儿媳妇把下出的第一碗饺子恭恭敬敬地摆到供桌上时,于占吉似乎听到从轴子上发出一阵由衷的笑声,这笑声把毛主席像震得微微颤动了一下。
儿媳妇把舀出的第二碗饺子,双手端到于占吉面前,不是无声无息端过来的,而是叫着爹端过来的。多少钱能买着这碗边叫爹边端过来的饺子呀!于占吉尝不出咸来、尝不出淡来,只能吃出香来。一碗饺子刚下去一个尖儿,儿媳妇碗托漏汤勺,又把那个尖儿给添了起来。
“别舀了,别舀了。吃多了肚里不好受。”于占吉的意思是往后别再舀了,而这一勺既然舀到了碗里,哪有不吃出来的道理?
新的一年的第一顿饭,于占吉把一天的饭都提前装进了肚子里。
早饭后,儿媳妇被请新媳妇的请走了,儿子们被男伴儿们叫走了,闺女被女友们叫走了,屋里就剩下了他一个。大年初一早晨,于占吉就有一种过完了年的感觉。往年也有这种感觉,但今年的感觉更强烈。因为过了初一离初四就又近了一天,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过了初三就是初四。
小绵知道一家人都不愿她走,故意把初四早晨的饭做得晚了点儿。于占吉任务性地喝了大半碗黏粥,掰了一口儿干粮,却觉得比年初一早晨吃得还饱。闺女懒得舀碗,儿子们懒动筷儿,小绵被这种集体厌食的情绪,感染得不知如何是好。
要是吉光、小绵能下午走该多好啊!尽管于占吉这样想,却找不出等到下午再走的理由,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俩走。
小绵提着红包袱走在前头,吉光推着自行车跟在后头,啥时能再来呢?没说,也没法儿问。
走到胡同南头儿往左一拐,最先消失在于占吉视线中的是儿媳妇小绵,紧接是一步一回头的吉光,最后是自行车的后瓦圈,和撅在后头的那半截车撑。
啥时候再见呀!隔着只有一里多地的两个“屋子”,我咋觉着这么远啊!于占吉热泪盈眶。
让他没想到的是,眨眼工夫又相见了。最先见到的是吉光,吉光后头的红包袱一闪,闪出了小绵。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弯着两只大角的牛头出现了,原来是饲养员赵大叔的篷子车把他俩撵回来了。
赵大叔啊赵大叔,过去看在干亭柱的面上,我勉勉强强叫你个叔,今日我心甘情愿叫你个叔。
顺着胡同往前走,只见牛从大道上往胡同里探头,不见赶牛的人。于占吉知道,赵大叔是等着他去叫。
见于占吉风风火火地赶过来,赵大叔半真半假地说:“你来叫我也不去。我那活儿才完成了一半儿,咋能在你这里吃晌午饭?”
“你咋知道我是来叫你的?我是来叫牛。”于占吉从他手中扯过缰绳,夺过柳木棍子——出饲养处时忘了带鞭子,顺便在道边上折的——朝牛腚上狠狠地打了一下。说狠是人看着狠,但对牛来说,这一棍子打下去,疼的感觉最多占五分之一,挠痒痒的感觉占五分之四。
家里的孩子们爱走亲戚,队里的牛们爱走亲戚,这头大黄牛一眼就判断出,牵它那缰绳、“抚摸”它那腚的这个人,就是专程出来迎接它的亲戚。高兴得它喷了一口粗气,在胡同里一颠一颠地小跑起来。牛跑也不如马走快,但这已是它最快的速度了。
离好吃好喝儿越来越近,大黄牛馋得哞哞叫。
离好吃好喝儿越来越近,赵大叔恣得嘿嘿笑。
于占吉把篷子车赶到北屋后头的树底下,卸下绳套,解开肚带,大黄牛一抬腚从车辕里挣脱出来,舒服得直甩尾巴。
吉亮端来一筛子干草,吉明端来两瓢棒子,把黄澄澄的棒子粒儿往干绿色的草上一撒、一拌,撩拨得大黄牛馋瘾大发、胃口大开,它把舌头往筛子里一伸,也有菜也有饭,绿的、黄的一起往嘴里卷。
安顿下大黄牛,于占吉把赵大叔的一条胳膊拧到脊梁后头,躬起腰来往屋里推。和虚让不沾边儿,比实让还实在。赵大叔有一种被往酒桌、饭局上绑架的感觉。
“爹,您先用这几个小菜儿将就着喝,我这就去刷锅点火的。”吉霞边说边把四个凉碟儿端上了小饭桌儿。
“吉霞啊,你赵爷爷没有牙,”于占吉指着桌上的花生米说,“这个长果仁儿碟子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摆碟儿,打下去换两块儿豆腐乳儿来。”
赵大叔见于占吉对他这么实在、这么亲热,高兴得笑不露齿,露出了两排红牙花子。
“吉霞啊,四个热菜不要一回端上来,俺吃凉了一个你端一个。”于占吉说,“一回端上来好看不实惠,一霎儿霎儿就凉了。”
“占吉啊,你和我玩实在的,我也就以实为实了。”赵大叔一探身子,把锡酒壶从热水缸子里捏到了自己跟前,“烫出来的酒是温酒,燎出来的酒才是热酒。燎得那酒壶里“咕嘟咕嘟”地响,再倒出来喝,才合我那口味儿。”
“那咱就喝燎的。”于占吉拿过一个盅子正准备往里倒酒,被赵大叔一把夺了过去。
“你燎酒不如我专门儿,我燎酒的次数和喂牲口的次数一样多。一天给牲口拌三次料,一天给自家燎三回酒。”赵大叔说,“往燎酒用的盅子里满酒,得满得眼看就要往外流,满得鼓鼓起来,满成‘汽车眼’。不满到这个份儿上不好点。”
点酒可是个技术活儿。先把划着的火柴棒儿轻轻地贴盅沿儿一放,在火与酒接触的一刹那,只听‘哧’的一声,火苗儿眼看就被酒水淹得昏了过去,在经过了片刻的停顿后,被淹昏的火苗儿由小变大,慢慢苏醒过来。在由小变大的同时,火柴棒儿也完成了它和酒的交接,火苗儿在盅内慢慢贴“酒平面儿”蔓延开来,燃烧起来。俗话说响水不开、开水不响,酒也是响酒不开、开酒不响。但水、酒开过了头也会发出响声,人们把这种响声叫“咕嘟”。
“咕嘟,咕嘟,”酒壶里的酒开过了头,赵大叔“噗”地一声把酒火吹灭,把燃烧后剩下的那大半盅“低度酒”,盅底朝天倒进了酒壶里。
“满酒算我的。”于占吉想把酒壶要过来,“在俺家里喝酒光让你忙活咋行?”
“你咋这些理道子呀(嫌他太礼貌的意思)?”赵大叔把拿酒壶的手往后一缩,闪了于占吉伸过来的胳膊腕子,“我燎开了酒再让你去满,那不叫倒换着玩儿吗?”
两个酒盅子满满了,两只端酒的手往中间一伸,两条胳膊在小饭桌儿上方凑成了个“八”字,两个盅子一碰,“八”字被碰成了个“人”字。
于占吉一仰脖子、一张嘴,没听到“咕咚”声,也没听到“吱溜”声,只听到“哎呀”一声,烫得于占吉不光把喝下去的那点酒吐了,还一个劲地吐唾沫。
“占吉啊,我说话快呀(干脆的意思),我愿喝热的我自家燎,你愿意喝温的你自家烫;我抱着这个酒壶就不撒手了,你愿意烫你就另找壶的,没有壶你就将就着喝凉的。”赵大叔夹起一小块豆腐乳往嘴里一抿,被牙花子挡下了一半儿,和豆腐乳的红一比,牙花子的红就降格成了粉红。
“大叔,依我看,你这个爱喝热酒的习惯得改一改了。潘家屋子有个爱喝热酒的,上年春天觉着喉咙眼儿里不利落,吃东西挡啊挡的,到冬天时连喝水都往外呛,村里人说他是喝热酒喝烂了喉咙,医生说他得的是噎症儿(食道癌)。结果这个年他就到那边去过的了。”于占吉说,“人那喉咙眼儿和手不一样,不生老皮不长茧,娇贵得很,搁不住烫啊!”
“共产党员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是一不怕烫、二不怕死。”赵大叔说,“比起牲口那寿限来,我早就够本儿了。”
“我也不怕死。但明知对活着不利的事,能避开的咱最好还是避一避。”于占吉刚以教育人的口气说完这一句,马上意识到这是自家在打自家那嘴:医生不让我这个肺结核病人吃烟,我不也是照吃不误吗?
“你避你的,我不避我的。”赵大叔毫不在乎地说,“我愿意咋吃就咋吃,愿意咋喝就咋喝,阎王爷爷愿意啥时叫我就啥时叫我。”
吉霞端上来一海碗粉皮咕嘟豆腐,看一眼飘浮在汤汁上的油花花儿,和看一眼葡萄一样,口水不知不觉就会流出来。只不过看葡萄时流出的是酸溜溜的水儿,看粉皮炖豆腐流出的是微微发甜的水儿。
“这个汤菜可真撩拨我那胃口啊!”赵大叔拿起调羹,在海碗里试舀了好几下,都不理想——他是想连豆腐带粉皮一块儿舀,但豆腐老实、粉皮耍滑,舀一勺是豆腐,再舀一勺还是豆腐。粉皮和豆腐他都喜欢吃,两相比较还是更喜欢吃粉皮。
“吉霞,你折的那粉皮太大了。”于占吉说,“拿个小碗儿来,我给你赵爷爷拨上些。”
呼——,一口;呼——,又一口,当喝到最后时,贴在碗底上的那一片粉皮,死活不愿意上他那嘴里去,赵大叔连嘬三口,勉强嘬进去一半儿。这块粉皮也确乎是大了点儿,先进去的那一半儿都贴到上膛上了,没进去的那一半儿还耷拉在下嘴唇上,就象是从嘴里又长出一个没有血色的灰舌头。吉霞憋不住,捂着嘴跑了出去。
赵大叔逢喝必醉。于占吉不怕他醉,他醉牛不醉,老马识途、老牛也识途,一里多地的路程不用车把式,大黄牛该咋回去咋回去。
“爹,别让俺赵爷爷喝了。”小绵说,“天都晌午歪了,咱吃饭吧。”
没吃饭就晌午歪了,吃了饭就更歪了。赵大叔手里那个馍馍边吃边往下掉,吃一大半儿瞎小一半儿,桌上、地上落了一片馍馍末儿末儿。
“咱快走吧。再黏糊儿就落太阳了。”小绵站在赵饲养身边催他,“你才真是个‘爷爷’呢!”
“抬起脚来就到的路,慌啥?”赵饲养的腚就象是粘在了小椅子上。
“你再不走,俺就骑自行车走。”小绵吓唬他说,“让你空着车来、空着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