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下》(3)
让“老人家”保护老人家来看新媳妇儿的街坊们早就走了,来闹新房的小伙子们闹到鸡叫头遍还不想走,也就是说,从腊月十八一直闹到了腊月十九。于占吉忙中偷闲睡了一小觉,等吉光屋里关门时,他已把门开开。
孩子们都熬到过半夜,他再不起个早五更能行吗?扒灶膛灰捎带着安了安掉下来的两根炉条,挑水捎带着刷瓮,抱棒子秸捎带着搂了搂垛根底下的碎柴禾;搁下筢子摸扫帚,扫完了门外扫院里,唯独不扫的是,散落在院门口的那一片鞭皮……
烧开了锅,做熟了饭,于占吉站在院子里说:“早起来的早端碗,晚起来的晚动筷儿,各人忙活各人的,我早吃了早去赶集的。”
话音儿刚落,小绵红着脸、揉着眼从西北屋里走出来:“爹,我起晚了,这顿饭本该我来做。”
“不是你起晚了,而是我起得太早了。我寻思早吃了早去赶集的。”于占吉压根儿没打谱儿让儿媳妇烧火,后悔在院子里说了句不该说的话。他想,假如她能长住这里,我就是为她烧一辈子火也心甘情愿啊!
“那您就先吃着,早吃了早行动。”小绵边说边走进东北屋,掀锅(盖)拿筷儿,把一碗热腾腾的棒子黏粥端到了爹跟前——新媳妇过门儿没起来做头一顿饭,就用伺候伺候公爹的方式,来弥补一下自己的过失吧。
于占吉坐在灶膛跟前喝黏粥,他喝一碗,儿媳妇给他舀一碗。
他不愿让她舀。他觉得这样的一顿饭,吃得未免有点太奢侈了。但当喝到最后几口,不得不把碗竖起来,不得不挡住自己的视线时,她已拿起勺子,站在锅台跟前等着了。
连于占吉自己都觉得有点矛盾的是,他又愿意让她舀。俗话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他盼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到了公公的份上,也该享受几顿由儿媳妇伺候的饭食了。原本一顿喝三碗粥的他,这一顿让儿媳妇这么一伺候,喉咙眼儿好象比原先粗了,肚子好象比原先大了,整整多“浪费”上两碗。放下粥碗连嗝儿三声,嗝上一小口儿被胃液冲淡了的稀粥来。正常情况下,他在灶门儿跟前就地一吐,用鞋一搓也就完事儿了,但守着儿媳妇他没好意思这样做,怕她笑话他知不道饥饱,笑话他脏。没办法,他只得把这口带有浓烈醋味儿的稀粥咽了下去。唉,儿媳在跟前和闺女在跟前就是不一样啊!
“爹,赶集还用得着去这么早?买啥的?”吉亮揉着眼走了进来。
“买肉、鱼、蛋、菜的。娶媳妇待客用的东西咱都得买,早去比晚去有挑头儿。”要不是守着小绵,于占吉真想对吉亮说:你就不琢磨琢磨吗?咱这等于重新给你哥办喜事啊!
到娶媳妇的人家走亲戚,需准备两份钱:一份是人情钱,一份是新媳妇施礼的钱。象吉光这种情况,施礼钱就顺理成章地省下了。远亲省下这份钱高兴,近亲省下这份钱心里不是个滋味。吉光的姑们刚从娘家回去,听到侄媳妇回婆家的消息后,又一同赶了过来。一同赶过来有两个好处:一是姊妹们凑成堆儿,能多亲热一霎儿是一霎儿;二是能少给娘家破费点东西。
把婚丧嫁娶,孩生日、娘满月的消息通知给亲朋好友,在当地叫做“撒信儿”。连近的、带远的,甚至是八杆子戳不着的都通知到,叫做“遍撒信儿”。
吉光结婚没有“遍撒信儿”,但他这桩奇特的婚事,在传遍周围几十个村子的同时,也捎带着给他家散落在这些村子里的亲朋“遍撒了信儿”。远一点的亲朋听到了装没听到,近一点的亲朋觉得不去一趟“补补场儿”不合适,于是便零零散散地来到了于占吉家。凡来的都象是临行前喝了几口醋一样,说出那话来酸溜溜的,不挖苦于占吉几句不落座。
“占吉,你表哥混得虽不如你好,但花个三块、五块的还能拿得出来呀!”
“表哥,没那个意思,没那个意思。”于占吉攥住表哥的手一个劲地表白,“这回除了吉光的三个姑,谁也没叫啊!”
“外甥,我没走错门儿吧?我咋瞅着你这房啊屋的,也不比我那强多少呢?”
“表舅,快别损您那外甥了,我错了。”于占吉把不瘸又不拐的表舅,从大门口一直扶到椅子跟前,“您落座,您落座。”
“占吉哥,咱两家可是两辈子的老交情了,头一个孩子结婚就不撒信儿,你不对呀你!”
“兄弟,你家老叔住院住了半个多月,都没和我说一声,你不对呀你!过后我一定去看看俺老叔的。”于占吉赔情赔了半个上午了,这回总算让他逮着了一个。
从腊月二十开始,今日来仨,明日来俩;今日来半席,明日来一桌;腊月二十七、八两天,每天竟然都是两桌。坏了,坏了,让于占吉始料未及的是,准备的年货基本上都净下来了。
“今日我还得去赶集的。”年三十(遇上小进年,二十九也叫三十)吃早饭时,于占吉边喝黏粥边说,“咱得再添补点年货啊!”
因为今日已算是过年了,“不多了、不够了”这样的话,不能再挂在嘴上了,所以于占吉把“年货不够了”巧说成“再添补点年货”。
年三十这一天的集,被当地称为“穷汉子集”。摊位上摆出来的肉、鱼、蛋、菜,都是些货底子、拣不残,来集上买东西的,贪便宜、图贱的大约占五分之二;早没借着钱,今早刚借着的差不多也能占五分之二;还有五分之一确乎是因为事务缠身,早没腾出工夫赶集,被迫来赶“穷汉子集”的。可来赶集的都是俩肩膀挑着个脑袋瓜子,谁能认出谁是图贱的,谁是刚借着钱的,谁又是因为家里忙而早没捞着赶的呢?后一类人想对前两类人表白自己的“清白”吗?其结果不光是越描越黑,还会招至人家的嫉妒和怨恨——对着贼是不能说自己从来不偷的。来赶集的“好人和坏人”掺和了,溶为一体了;“穷汉子集”上的乌鸦一般黑了。
秃的护秃、瞎的护瞎、穷的护穷,一溜十八屋子十家子人家八家子穷,十家子穷人中八家子忌讳赶“穷汉子集”。
“穷汉子集”从开市的那一刻起,就呈现出一种衰败的景象。街上的人稀稀拉拉、寥寥无几,买主来去匆匆、鬼鬼祟祟,卖主东张西望、心急火燎,买主、卖主都是人在集上心在家,不等赶到晌午,市面上就已清清亮亮、干干净净了。
赶集不可能看不见熟人,但捂严实了总是能少见几个,赶“穷汉子集”最不愿碰见的就是熟人。于占吉找了块长围巾围在头上,捎带着把脸的下半截遮了遮。还没出门他就听着自己的喘气声有点粗,就觉得有点憋得慌,气得他刚围上就又扯了下来。
从于家屋子往西四里地,就是程口儿集。于占吉嫌走大道碰见的人多,便顺着自家屋后那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朝程口儿走去。
条条大道通北京。具体到于占吉今日赶集来说,就是条条土路通程口儿。把通往程口儿的大道比做“弦”,那么由农田通往程口儿的弯道就是“弓”。于占吉宁走“弓”不走“弦”,因为走“弓”用不着遮脸围腮,能让鼻子和嘴儿喘气舒坦。
已走出于家屋子很远了,于占吉隐约听到了从村子方向传来的钟声,这钟声就象是一个“立正”的口令,“令”他赶忙停下。钟声过后紧接就是吆喝声,但就是听不清吆喝的是啥。他急了,手心朝前,把巴掌贴靠在两耳后头,小耳朵立刻变成了“大耳朵”。两个“大耳朵”总算听到了前面的两个字:“最新……”
哎呀我娘哎,多亏走的是田间小道,要是走大道的话,让两边的房屋、树木一挡,我就听不到“最新”这两个字了。“最新”后头不是“指示”还能是啥?传达最新指示的会,要求各户的户主必须参加。贫下中农出身的户主没有空儿,家属子女可以代替;五类分子只要没上天入地,谁也不能代替。有一次传达最新指示,正赶上吴学仁发高烧,是吴林把他捆绑在胶皮车子上,硬推了去的。于方彪用指头敲着他的脑袋瓜儿说,传达指示的站着讲,听指示的坐着听,你这个老小子待遇不低呀!
容不得半点含糊,于占吉拔腿就往回跑,不拐弯儿、不抹角,直着往回跑。农田里原本就没有正儿八经的道,从哪里走最近,哪里就是“正道”。
回家后得知,吉光已顺着通往程口儿的大道撵他的了。于占吉忙对吉亮说,你再去撵你哥,恁兄弟俩替我赶集的。吉亮说,这些零碎事儿您就别操心了,赶快开会的吧。别人去晚了不要紧,您去晚了他们会找你的茬儿。
开社员会从来都是大小队干部们最头痛的事。小队的务实会还有点用处,大队的务虚会,没人拿它当回事儿。社员们给大队的务虚会编了一段顺口溜儿:七点集中八点到,九点正式听报告,听着听着睡着了,整整睡了一大觉,问啥啥也不知道。
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大队的务虚会也不能“七点集中八点到”了。特别是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不光到得齐,来得还快。钟一响,喊话筒一吆喝,坐在灶膛前喝黏粥的,把三碗压缩成了两碗;蹲在茅坑上办私事儿的,能缩短尽量地缩短。
于占吉从农田里跑回家,再从家里跑到会场时,还好,人到齐了会还没开。
刚想入座,于方彪的巴掌就扇了过来:“他娘的,我当你大年根子底下死在家里了呢!”
于占吉承认这一巴掌扇得有理,因而也就没怎么觉疼。
“你他娘的为啥来晚了?”于方彪怒目圆睁,脸几乎压到了对方的脸上。
“我……我肚子疼。”于占吉觉得于方彪的眼珠子比他的巴掌更可怕。
“我来给你止止疼!”于方彪一脚蹬在了于占吉的肚子上。
“哎哟我娘唉——”于占吉被迫倒退了好几步,身子躬得象一只站起来的虾。他后悔一时疏忽说错了地方,要是说腚疼,这一脚踢到腚上就好了。肚子是受气包,蹬它一脚它只会委屈地往后缩;腚的反抗能力比较强,踢它时不光能把脚反弹回去,还能让对方的脚面子麻酥酥地疼。
“大……马主任,你先念,我后讲。”于方彪叫马主任叫不习惯,差不多每次都在“马”前头加个“大”字。
大运他娘把最新指示念了一遍后,社员都知道不新,都知道这一段就是前天后半夜,把人们从热被窝儿吆喝到冷会场里念的那一段。但没有一个敢说不新的。
原来,这是大队革委嫌社员们开会拖拉而想出的新办法。开别的会可以来晚了,传达最新指示谁敢晚来?反正最新指示在近一段时间内都应该叫最新指示,谁敢说前天的最新指示今日再念就不新了?
大运他娘传达完不算最新的“最新指示”后,于方彪接上她的话茬儿说:“今日开会咱还有一桩事儿,就是过年不让请轴子。请轴子是‘四旧’,是封建迷信。上级开会不让我让你们请,我就不让……”
“你看你这一句讲的,”于庆章打断他的话,拿他的话把儿、挑他的错儿,“你是说上级不让你请、光让别人请,还是都不让请?”
全场轰地一声笑了,笑声眼看就要把屋顶子掀翻了。
一听说不让请轴子,社员们心里憋气,但又不敢吭声,借于庆章给他挑的这个错儿,正好可以夸张地笑上一阵子,既笑话了于方彪,又放松了心情。
“不让请,都不让请。上年我就不许你们请,只有五类分子听话,贫下中农基本上没有听话的,今年谁不听话也不行。”于方彪说,“年三十后晌——不,不光后晌,整整一夜,家家都不能关大门,我安排几组人挨门挨户检查。看见谁家请轴子,马上把户主拖到这里来罚站,站到毛主席像前请罪,一边请罪一边挨冻,从年三十后晌一直冻到初一早晨,从今年冻到明年。要是看见有五类分子胆敢请轴子,我年三十后晌就把他打昏,让他初一早晨也别想醒过来,让他昏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