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20) - 男大当嫁,女大当婚 - 佟宝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二十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20)

老社员献宝新大队革委成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扒坟、平坟、迁坟”。这件大事听起来都有些不吉利,办起来就更不吉利了。不吉利也得办,因为这是上级布置下来的一项政治任务。

扒坟的目的,是让安息在地下的人们献砖、献棺材。生产队盖屋垒房需用砖,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也需用砖。把棺材板子制成箱、做成橱,做成方桌、小饭桌儿,用桐油一抹、清漆一涂摆到集市上,谁能认出是棺材板子做的?就算本大队扒出的砖用不了,就算是本大队没有木工组,把砖和棺材板子卖了、不照样能为队里增加收入?

平坟、迁坟的目的,是让安息在地下的人们献地。农田里的坟头儿这里一片、那里一片,既妨碍耕耩、又少打粮食,这是死人在变相争夺活人的饭碗!根据上头儿的规定,各大队都要选一块土质差的地做公墓,各户户主上两辈儿直系宗亲的坟可迁入公墓,其余的坟一律平掉,地面以上不留一点痕迹。

安息在地下的亲人们献砖、献棺、又献地,人们形象地把这一运动,叫做“老社员献宝”。

于家屋子最先扒开的是于家、吴家、罗家三大姓的老坟。这些三百多年前逃荒来到这里、并创建了这个村子的先祖们,谁也不曾想到在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又授予了他们一个新的称号,叫做“老社员”。

这些先祖们只活在后代人的传说中,亲情的五彩绳早已被时间拉长为一根若隐若现的五彩丝,所以扒坟时没有啼哭、没有悲伤,有的只是肃穆。由于年代久远,坟中的砖已被浸泡得不成形了,棺木也已腐朽得和泥土难解难分了。老社员们献出的砖和棺没人要,最抢手的是身子上头那块大锅盖大小的地皮。三大姓的老社员一共献地三亩半,一个生产队赚得一亩七分二厘五。

平完三大姓的老坟,就轮到平各家各户的祖坟了。长眠在祖坟里的先父先、先祖父,先曾祖们,有的还活在后代的记忆里。他们是坟中的父母养大的,是坟中的祖父母照看大的,现在要让他们把父母、祖父母的坟扒了、迁往公墓;把曾祖、高祖们的坟扒了、平了,不留一点痕迹;把这些长眠在一起的父父子子们强行分开,谁能忍心?谁能舍得?

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干部们看当“一把手”的那个干部。具体到于家屋子大队来说,就是人人都看于方彪。

于方彪没处看了,只能到祖坟上去“看”他爹。爹娘不光是他自己的,要想扒爹娘的坟,得先去商量商量他哥。

大哥于方忠听了噘嘴,二哥于方信听了皱眉。于方彪说:“噘嘴、皱眉都白搭,该扒就得扒。我是大队的‘一把手’,我不先扒谁先扒?”

“当不上官儿的盼当官儿,当上官儿盼着赚便宜、盼着事事占先。别人家的祖坟没扒、先扒咱家的,这个便宜让你赚得可不小啊!这个‘先’让你占大了!”于方忠识文解字,他知道扒坟运动势不可挡,也知道革委主任带头扒坟是被逼无奈,他是借这个机会挖苦挖苦老三,泄泄私愤——汉甲他姨家成立木工组,你为啥连问都不问一句,直接越过我让方信去?

“大哥,扒坟、平坟是上级的硬任务,咱三弟不能不带头、也不敢不带头。你要是对先扒咱那祖坟有看法的话,咱俩可以不去,但不能不同意三弟去。”于方信的话明显偏向于方彪,“不去归不去,等迁咱爹娘、迁咱爷爷奶奶那坟时,咱得过去陪着哭,大哥你说是不是?”

“吃奶的孩子都会哭,难道我还不会哭吗?”于方忠狠狠地瞪了老二一眼,他没好意思说出口的一句是:偏向老三就偏向老三吧,何必拐弯抹角?

于方彪家该扒的坟扒了、该迁的坟迁了、该平的坟平了,可村子里十有八、九的户仍按兵不动,大多数人家的祖坟上依旧坟草青青。看来光干部带头儿还不行,这带头儿的干部还得在群众中有威信、有号召力。

周围村子里的扒坟运动如火如荼,于家屋子一潭死水,成了扒坟“老大难”村。为此,公社派来了扒坟工作队。

工作队雷厉风行,三天内就制定出了“扒坟五条”:一,半月之内完成扒坟、平坟、迁坟的任务。二,组建验棺小组,由验棺员对各家各户的坟进行登记造册,每扒开一棺坟、都得请验棺员到场,对砖和棺材板子进行预估。三,大小队干部需不定期到各扒坟点巡查,发现有弄虚作假、投机取巧者,一律严加惩处。四,完成扒、平、迁的任务后,马上到生产队领取玉米种,对自家的祖坟进行深翻点播,争取当年平坟、当年获得大丰收。五,到期该迁不迁的坟,统统铲平。

“扒坟五条”一经公布,冷落了生产队的农活,火腾了各家各户的祖坟。老爷爷、老奶奶,老老的爷爷奶奶们的坟被扒开了,他们毫不吝啬地献出自己的棺、献出护棺的砖,他们袒胸露膛、轻松无比。他们贪婪地看了看久违的蓝天,深情地看了看素未谋面的后代子孙,正当他们尝试着朝老家的方向望上一望时,刹那间群锨飞舞,黄土灌满了他们的胸膛、灌满了头上所有的窟窿,不一会儿墓穴就被填平了。他们目测了一下压在身子上方的土,足有三尺多厚。厚一点好、厚一点好啊!厚一点耕地时牛踩不疼身子,刨地瓜时大镐刨不着头。身子上头留个坟头儿,除了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别还有啥用处?哪能比得上让身子上头长庄稼、让子孙后代们年年多打几个饱嗝儿来得实惠?

爷爷、奶奶的坟被扒开了,爹、娘的棺材被打开了;爷奶爹娘们托扒坟运动的福,又重见天日、又见到自家那日思夜想的孩子们了。晚辈们为爹娘爷奶各准备了一领秫秸箔和一床被单儿,用被单儿把他们的骨殖儿一裹、用秫秸箔一卷,爹娘爷奶们就要离开他们的爹娘爷奶,由“私墓”迁往公墓了。田野里哭声四起,社员们刹那间都变成了孝子,各家各户都在“发小丧”。公墓里车来人往,和赶年集的一样,只不过在这个“年集”上,没有讨价还价的,只有哭哭啼啼的。

于占吉家的坟地里一共有八坟十五棺,之所以出来个单数,是因为老伴的坟中还缺着他。眼下他正在往铺有被单儿的秫秸箔上、摆他老爷爷的骨殖儿。他是多么想把被单儿换成被子、让他们暄暄和和、暖暖和和地睡在里头呀,但他办不到。每棺一床被子就得十五床,家里又没有多余的,买这十五床被子别说没有那么多钱,就算有那么多钱也没有那么多布票。

凡不允许迁往公墓的坟,别人家大都是这样处理的:扒出砖、抬出棺,埋了骨殖儿、填平坟坑就算完事儿。于占吉不想这么办,他认为对待祖坟里的祖辈应当一视同仁。为啥越迁往公墓占有坟头儿的、越能得到秫秸箔和被单儿,就地填埋、贡献出坟头儿长庄稼的,反倒一点待遇也享受不到呢?都是自家坟上的祖宗,难道说还能挑着孝顺吗?

临扒坟之前,于占吉对孩子们说:“咱不管人家咋办,咱得让祖坟里的亲人们、每人享受上一箔一被单儿。”

孩子们都同意爹的看法儿,但又都愁着没有那么多秫秸和被单儿。

“咱把全家人裱在被子上的被单儿都撕下来,把褥单儿抽下来,把大褥子单子从炕上揭下来;褥单儿一床顶一床,被单子竖着一撕为二,大褥子单子比着褥单子撕,能撕几床算几床。”于占吉对孩子们说,“死人的骨殖儿虽和活人一样高、但不一样粗,死人裹褥单子和活人裹被单子、裹紧后的余头儿都差不多。”

“用不着撕大褥子单子了。”吉明提醒他说,“咱一家五口五床褥单子‘为五’,五床被单子一撕为二是十,五加十不就是十五、不就够了吗?”

“你看我这算盘儿、你看我这算盘儿是咋算的呀!”于占吉边咂嘴边拍打脑袋瓜儿,“难怪人家说一心不可二用,嘴上数算着被单子,心里想着秫秸箔,能不算错数儿吗?”

“咱家里现有的秫秸,凑凑付付能打五领箔,那十领就分摊给俺二姑、三姑吧。”吉光说,“她们那两个村子里年年种高梁比咱村多。”

“你这话权当是替我说的。”于占吉马上分派道,“吉明,明日你推着咱那胶皮车子走二姑家的;吉亮,明日你借辆胶皮车子走三姑家的。”

“爹,动锨动土的活儿我干不了,打秫秸箔这活儿我包下来了。”吉光说,“站着打累了我就坐下来打,坐累了就溜达溜达再打。”

“起先没敢打你的谱儿,你能包下这活儿,就把吉霞腾出来了,坟上的人手也就够用的了。”于占吉说,“到时候吉亮管着扒坟,吉明、吉霞一推一拉,管着运砖、运棺材板子,我管着起骨殖儿、摆骨殖儿。”

于占吉从祖坟上辈份最高的一座扒起,依次往后扒,眼下已扒到第五座、也就是他老爷爷、老奶奶的坟了。

在他家这八座坟墓中,老爷爷的坟算是一个临界点。也就是说从上往下数,老爷爷这座坟是最后一座没有资格进入公墓的坟,他的子孙们几天后就会永远地离开他、去享受公墓生活了。按照于家屋子一带埋坟的规矩,儿子的坟应埋在父母那坟的前面,既方便为父母“守祖”、又能让父母享受“怀中抱子”之乐。再过几天,老爷爷的怀中将无子可抱了。

爹在世时常对于占吉说,家里这四十亩地就是你老爷爷为咱家置下的,咱享的是你老爷爷的福啊!于占吉从小没见过老爷爷的面,没想到今天竟然见到了老爷爷的骨殖儿。他一边往被单儿上摆、一边和骨殖儿对话:“老爷爷啊,您是咱家的‘功臣’,您怀中有子也有孙,可扒坟工作队和大队革委、硬是让我把您的坟平了,硬是让您的子孙都迁到公墓里去。”

“硬是……迁到公墓里去?”刚和老爷爷说完,于占吉忽然觉得自己的理解有误。不对呀,该平的坟不平不行,该贡献的砖和棺木不贡献不行,该迁的坟不迁并不一定不行。对上级有关迁坟的指示应该这样理解:凡不符合迁坟条件的一律不允许迁,但符合条件的并不意味着非迁不可,只要身子上头不留坟头儿、能长庄稼,说不定还欢迎你不迁呢!

这时,于占吉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被自己刚产生出来的这一想法激动着。他把老爷爷、老奶奶的骨殖儿摆好后,用被单儿一裹、箔一卷,轻搬慢移、放回墓穴,一边填土一边说:“老爷爷、老奶奶,明日我到革委主任那里请示请示,说不定能给您带来好消息——噢,对了,我说革委主任您可能听不明白,革委主任就是村里的‘老大’。您在世时村里的老大叫村长,解放后村里的老大叫村支书,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后、村里的老大改叫大队书记,现如今正搞文化大革命、村里的老大又更名为革委主任。老爷爷,今后晌您和俺老奶奶就睡个没有木板房、没有砖院墙的‘亮堂觉儿’吧。乍猛的可能觉得太敞、太空荡,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爹,您嘟嘟囔嚷地念叨啥?”站在不远处扒坟的吉亮边问边往这边看。

“还能念叨啥?和俺老爷爷、老奶奶说几句近乎话儿。”于占吉说,“你先扒着,今日我平完俺老爷爷那坟就不干了,早回去和你哥商量点事儿。”

于占吉急匆匆赶回家后,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吉光:“你琢磨着这样办行不行?”

“我也曾这样想过,但人家都不这样做,也就没敢对您说。”吉光把刚打完的一领秫秸箔从箔架儿上拆了下来,“咱村新安的这公墓南靠大道、北邻大沟,两边都是外村的地。公墓占地要选土质差的地没错儿,但也不能在土质差的地中选一块没有‘发展前途’的地呀!用不了三十年公墓里就会满得排不开、挤得躺不下,到那时又得另建公墓。很多户的坟就会因此分散到三个地方,上坟得到三个地方去上,请轴子得到三个地方去请。这边的上坟麻烦、‘请’麻烦是小事,那边那一大家子人家可就四分五裂了。”

“真是爷儿俩所见略同啊!有坟头儿是坟,没有坟头儿就不是坟吗?有人怕没了坟头儿就没了记号,做记号的办法不是有的是嘛!”于占吉说,“在靠近咱家坟地中间的位置设一个点,在这个点上埋一灰橛(村里人常用灰橛来做地边地沿的地下界桩。其做法是:先用大拇指粗细的钢筋、往地里钻个一米多深的眼儿,然后往眼儿里倒入浓石灰水,等水渗入土中后,石灰自然就在眼儿中变成了一个“石灰橛儿”。平时被土掩盖,用时一刨就能看见。),量出并记下灰橛与各坟间的距离和方位,需找某一座祖坟时,只要找到这个灰橛就行了。我还打算在你娘那坟的左边、划一划我那个坟坑的大体轮廓,在坑的四角各埋一个灰橛,到给我刨坟坑的时候,会省去很多麻烦。”

这话听起来虽有些不吉利,但吉光不得不承认爹说得对。两口人早走了一个,等另一个再走时,依据什么挖坟坑?只能依据早走的那一个的坟头儿和垒在棺材四周的坟砖。如今这两样都没了,既然不想往公墓里迁,不在自家那原有的坟地里早做个精确定位咋行?

“吉光,咱不迁坟虽能省下公墓里的地,但当官儿的不点头咱也办不成。”于占吉说,“我得先到于方彪那里请示一下子。”

“您不去他家咱能装聋作哑,您去咱就得冲着汉甲花个钱儿。”吉光说,“他到现在还不大能下床,可能是被派出所打出了内伤。”

“这话在理儿!那……那今下午我就不去了。”于占吉说,“下午看病号,花了钱也讨人家嫌(当地有下午不看病人的习俗)。”

“于主任在家吗?”第二天早饭后,于占吉提溜着二十个鸡蛋,刚进院子就朝屋里打招呼。

“谁呀?”于方彪开门一看是于占吉,连句话也没说,和没看见人一个样。

“汉甲在哪屋里住?”于占吉问了一声没人吭声,看看西屋里没有,瞅瞅东屋里没有,往北屋里一探头,炕对面的山墙下放着一张床,于汉甲正头朝里躺在床上。

“汉甲好点了吗?”于占吉把鸡蛋往床头上一放,笑嘻嘻地坐在了他跟前。瞅一眼无法看见他的内伤,只能看见他的鼻子。鼻子上的结痂已褪净,看上去鼻尖儿比原先小了点,颜色比原先红了许多。

“谁稀罕你拿来的这些破鸡蛋?”于汉甲一把抓起俩,猛地摔到地上——拿来的本不是破鸡蛋,被他一摔、摔成了破鸡蛋。

于方彪两口子都怕澎一身蛋黄,赶忙往后躲。

“正好,正好,你摔省下我摔,不摔上一下子没法剥。”原来于占吉拿来的是熟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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