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19)
“糖弹”埋伏到了被窝儿里被众兄弟从派出所拉回来后,于汉甲一直躺在床上养踢打伤、养鼻子。刚进派出所时,鼻子疼得厉害,出派出所时鼻子不那么疼了——身子的剧疼把鼻子的疼压下去了。腿上腚上那青一片、紫一片的伤痕,迫使他躺一会儿就得换一换姿势,换姿势时疼得他咧嘴耸鼻,咧嘴很明显、耸鼻被白补丁挡得看不见,只能从咧嘴必耸鼻的连锁反应中类推出来。
于汉甲挨打这事虽很难保密,但家族内的人对外都避而不提,“星火燎原”的队员们也就装作不知道,拿着“仨核桃俩枣”来看队长的、都是看他的鼻子,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凡来看队长鼻子的、都没看见队长的鼻子,只看见脸中间白乎乎的一片。
“这是咋啦?”公社红卫兵团副团长胡东彪、可不是来看于汉甲,他是另有别事。
于汉甲想向他诉苦——诉在派出所挨打的苦——由于感冒鼻不通,擤又没法擤,不擤又往外流,就把两团药棉塞进了鼻眼儿里。自己说话别扭,别人听起来费劲,只哼哼了两句就被于方彪把话茬儿接了过去。
“我看这事自认倒霉算了,派出所属公、检、法,一般情况下咱惹不了他们。”胡东彪没工夫听于汉甲父子诉苦,他把话题一转说,“你们知道我是来干啥的吗?”
没容于方彪父子猜想,胡东彪就说:“我是来给你爷俩透个信儿,前些日子咱大队成立的那革命委员会不算数了。”
“不算数儿了?”于汉甲惊得想从床上爬起来,被踢伤了的腰椎死活不让他翻身,“哎呀我羊(娘)啊!”
“这么说,我这革委主任就‘吹灯’了?”于方彪听到这消息后的滋味儿,不压于于汉甲被踢、被打、被咬了鼻子尖儿。
“这几天先‘吹灯’。”胡东彪说,“过几天再‘点起来’。”
“这话怎讲?”一听说还“点起来”,于方彪的心里顿时亮堂了许多。
“原先你这个革委主任是公社革委指定,副主任由你指定,这都是临时性的,不符合选举程序。上头最近有指示:临河公社各大队的革命委员会,必须有本大队各兄弟组织的代表共同组成,以公社红卫兵团在各大队的下属组织为主。你们‘星火燎原’是红卫兵团的下属组织,所以革委会主任应该还是你的。”胡东彪说,“为配合这项工作的顺利进行,公社革委给每个大队配备一名特派员,全权负责选举工作。派到你们大队的是财政所的小汪。”
“小汪啊,我认得他。”于方彪说,“不就是那年来俺大队负责瞒产私分的那个小青年吗?”
“不,是监督瞒产私分。”胡东彪纠正说。
“这个小青年心眼儿不少啊!”于方彪说,“可就是不大好说话。”
“不大好说话儿?现在的小汪一开口就闸不住,一讲就是一大套,小汪变成汪铁嘴了”。胡东彪说,“辩论时谁也辩不过他,扣上毛主席语录本,差不多能从头背到尾。”
“这文化大革命可真培养人才啊!”于方彪说,“汪特派员啥时来,我们派人去接他。”
“那可不行。”胡东彪说,“虽然我和小汪都向着你们‘星火燎原’,但‘私’在心里,‘公’在面上,能遮掩的咱还是尽量遮掩。因为你们大队的情况比较复杂。”
“经你这一提醒,让我想起一件事。”于方彪说,“俺大队‘花枝俏’战斗队的队长大运他娘,大号马青花,是个很有来头儿的人。她兄弟马青水是县红卫兵造反司令部的头头儿,出进坐小卧车儿啊!”
“马青水算个球!”胡东彪说,“他那个破‘司令部’被咱们‘县红卫兵军团’欺得抬不起头来,压得喘不过气来,眼看就要憋煞了。”
“听你这么一解释我就放心了。”于方彪说,“只要马青水帮不上忙,大运他娘就没戏了。”
“话可不能这么讲,马青水是马青水,马青……”胡东彪挠着头皮问,“马青……什么来着?”
“呱!”于汉甲在床上叫了一声。
“对对,马青花。”胡东彪由“呱”联想到“花”,总算听懂了他这句由一个字组成的话,“马青花的‘花枝俏’战斗队,绝大多数是妇女、姐妹,是娘子军,这在咱临河公社还算是新生事物。由此可以看出,这人不简单啊!她的人马虽不如咱多,但加上‘千钧棒’就超过咱。你这个人以武为主,从他们这两个战斗队的队长中随便挑出一个,小心眼都比你多,我是怕他们在未来的革委会中,把你这个主任架空啊!”
“分析得真到家呀!”于方彪说,“胡队长,我算是服你了。”
“真是一害(厉害)!”于汉甲骂胡东彪是假,夸奖他是真。
“你大侄子夸你真是厉害。”于方彪气乎乎地走到儿子跟前训斥道,“粪门不清就别放,想放就把药棉拖出来。”
于汉甲把两块早已饱和的药棉从鼻子眼儿里拖出来,扔进了尿盆儿里,“哎呀,空气真新鲜啊!”
胡东彪回公社的第二天,特派员小汪便背着行李卷儿来到了于家屋子。
进村后先找谁呢?找于方彪未免有些太暴露。因为各大队的革委主任人选虽是公社内定好了的,但打出的旗号仍是领导推荐和群众选举相结合。群众推荐的形式还没走,就直接走进内定的革委主任家,总觉有点儿不合适。站在村十字路口的小汪,一时失去了方向。进村就得入户,小汪琢磨来琢磨去,最终还是不得不自己打自己那嘴,朝于方彪家走去。
“欢迎欢迎啊!你咋不骑个车子来呢?”于方彪望着满脸是汗的小汪说,“背着这么重的行李走八、九里路,多累得慌呀!”
“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小汪说,“和红卫兵小将步行八、九百里上北京串连相比,这走这么点路算得了什么?”
“快坐下歇歇。”于方彪说着就去扯他肩上的行李卷儿,“我把西屋腾出来了,这回就让你住在俺家里。”
“那可不行!”小汪猛地推开于方彪扯他背带的那只手,“我要住的户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家庭出身贫农,二是家庭条件最差。”
于方彪想了想说:“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俺村里只有一户。”
“这一户的户主是谁?”小汪急着问。
“他叫于庆章。还户主呢,户主户员一个熊样了,反正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饥困。”于方彪说,“于庆章‘土改’时受了——不,分到了地主的一个四合院,现如今西屋、南屋都让他卖光吃光,东屋里盛着些乱七八糟,你去了吃也成问题、住也成问题。”
“他吃啥我吃啥,我要和革命群众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小汪说,“越是这样的环境,越能磨练自己的意志。”
“他吃啥你吃啥行是行,可他三日两头儿断顿、你还跟着他断顿吗?他十天足有八天没啥吃,你咋和他‘同吃’?”于方彪想了想说,“要不就这么办:你在于庆章家住,在我家吃。我这条件不算好,顿顿热汤热水儿还是能办到。”
“他没饭吃我有粮票,他不炒菜我和他同吃咸萝卜条儿,生活条件再差再苦,总比解放前强吧?”小汪说,“我这次来就是暗中支持你们‘星火燎原’,一天三顿在你家吃,不利于工作的开展。”
“你讲的这个理儿我不是不明白,”于方彪为难地说,“可我眼看着你到于庆章家去受这个洋罪,心里总觉得亏得慌。”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死都不怕,我还怕苦吗?”小汪毫不迟疑地背起了铺盖卷儿。
“你知不道门儿,我送你的。”于方彪紧跟在小汪身后,想夺过他装日用品的行李兜。
“让你送和在你家吃同样不合适。”小汪把网兜往前一甩说,“鼻子下头有嘴,还能问不着门儿吗?”
“从我这里向北、顺中心街向东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往南拐,院中有棵大榆树……”话刚说了一半,于方彪忙又改口说,“没了,没了,大榆树让他卖了换酒喝了。
送走小汪,于方彪回屋对汉丙说,“于庆章家脏得和那牛栏里一样,快叫上几个队员过去打扫打扫。”
来到于庆章家的院门前,门鼻儿上挂着一个断了钩的牛鼻圈。小汪站了一会儿没把主人等来,却等来了几个扛铁锨、拿扫帚的。
于汉丙放下扫帚去摘牛鼻圈,小汪忙拦挡他说:“这样做不礼貌,还是稍等一等吧,既是没上锁,就说明他没走远。”
于汉丙说:“他今日就是跑到济南,门鼻儿上也是挂着这个破牛鼻圈。他压根儿就连把锁也没有啊!”
于庆章总算被等回来了。当小汪说出自己的打算后,他紧紧握住小汪的手说:“同志(他对上头来的人,不管职位大小,一律称同志)啊,帮帮我呀,我断顿断了好几天了,今早晨拜了仨门子,就没填饱鼻子下头这个大窟窿。过去八路军爱帮穷人,打‘淮海’时于家屋子过队伍,有个炊事班在俺家住了一宿,那些个子弟兵不叫大爷不说话,和穷人可近乎了。他们见俺家穷得揭不开锅,临走还给俺留下三十多斤小米儿呢!解放后来的那些个同志,就不如八路军热情,一拨又一拨的同志进村后,都喜欢往当官的家里跑,就是不往我这里跑。没想到你这个革命的小同志,访贫问苦跑到我家里来了。好哇,好哇!好是好,只不过来的不是时候,咱就别说后晌饭了,今晌午我就等米下锅。”
“大爷,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小汪说,“我带的那干粮足够咱俩吃两顿的,明日我就到粮所打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