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12) - 男大当嫁,女大当婚 - 佟宝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二章《男大当嫁,女大当婚上》(12)

都是“简单”惹出的麻烦

今天的批斗会“歇人不歇马”。“星火燎原”上午批完了,“千钧棒”下午接着再斗;“千钧棒”上午在教室外看“星火燎原”批,“星火燎原”下午也来看“千钧棒”斗。吴洪敏不象于方彪那样傻,在批走资派和批五类上不分主次、平均用力。他压根儿就没打算批五类,他觉得不批远比批的效果要好。于方彪净说些驴唇不对马嘴、让人笑掉大牙的话,长阶级敌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他只让五类分子们做这次大批判的陪衬,以便腾出更多的时间批走资派。只有把走资派批深批透,才能为自己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

“你他娘的到我跟前来!”吴洪敏打乱走资派和五类分子原有的排列队形,扯着罗三九的一只耳朵,把他拉到了讲台上,“今日让你在主席台‘就站’,好让大伙儿都看看你这丑态”。

于法子对吴洪敏交给他的、让五类们’表演节目’的指示领会不透,又一次凑到他跟前问道;“这‘坐飞机’的节目该咋个表演法儿?你不说细、说具体,我无从下手啊!”

“让五类们九十度大躬腰,头往上抬,手往后甩,”吴洪敏说,“那姿势不就活象是一架飞机吗?”

“这样的姿势怕是连一袋烟的工夫也坚持不下来。”于法子说,“摔个跟头会抢破脸啊!”

“额头抢出血来顺着腮流,鼻子里出血有嘴接着。”吴洪敏说,“摔破头、抢破脸的就不再‘坐飞机’了,没破的继续坐,直到五类们个个头上见血、脸上见红。”

“这……这……”于法子怕挨训,不好意思再往下说。

“让我替你说出来:这样做太残忍了。对吧?你是既想当造反派队长,又想做慈眉善目的菩萨,对吧?”吴洪敏有点儿按捺不住内心的火气,“眼下革命大批判正深入开展,阶级斗争越来越激烈,革命群众对阶级敌人已恨之入骨,你连五类分子脸上出点血都不敢看,那么你看到被打断胳膊、踹断肋条的五类分子,还要吓得捂起眼来吗?”

“吴队长,我听你的。”于法子正打算往五类们跟前走,忽又指了指罗三九,“他坐不坐飞机?”

“他不能坐。”吴洪敏说,“他‘坐飞机’就没法回答问题了。”

“吴队长,”于法子刚走到五类们跟前,忽又退了回来,“是让五类们自己‘坐飞机’,还是咱亲自动手?”

“亲自动手好。亲自动手能制造出一种对阶级敌人施行镇压的气氛。来来来,我先扯出个来给你做个示范。”吴洪敏走到于占吉跟前,两手拤住他的脑袋用力往下一按,只听“咔吧”两声,于占吉的腰和脖梗各响了一下。

“哎哟我娘啊!”于占吉口不自主地发出一声呻吟。

“在批斗会上喊‘我娘啊’起啥作用?再让你喊,我再让你喊!”吴洪敏飞起一脚,把于占吉踢倒在地,“快给我爬起来,按大躬腰的姿势站好。”

‘我娘啊’是‘我想你娘啊’的简称。于占吉边吧嗒着嘴暗中说话、边爬了起来。他发现趴在地上按大躬腰的姿势站起来,比真正意义上的站起来要方便得多,只需把腿竖直就行,上半身儿用不着动。

“躬,再躬,腿和上半身的角度,要象桌子腿和桌子面的角度一样,才算标准。”吴洪敏调整完于占吉的腰姿,又调整他的胳膊,“往后伸,往后伸,再往上抬,连头也得往上抬。好了好了,大伙都往这边看,这就是一架标准的‘飞机’。”

于法子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学着吴学敏的样子、让五类们一个个坐上了飞机。

“大伙儿静一静,批判大会现在开始。”吴洪敏昂头站在讲台上、比躬腰站在讲台上的罗三九,也没高出多少。

“今天批判的主要对象,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罗三九。在这次批判大会上,我们要肃清他在于家屋子的流毒,和他算总账。下面咱就一件事、一件事的和他摆,一条罪状、一条罪状地和他算。”吴洪敏指着罗三九大声问道,“你为啥瞒产私分?”

“你指的是哪一回?”罗三九回问道。

“就是一户分两堆,一堆上塞一个纸条儿的那一回。”吴洪敏说,“你这就是教着革命群众学做贼;一看你这贼眉鼠眼儿的样子,就知你不是个好东西。”

罗三九想说,刚吃了人家送的馍馍,回过头来就骂人家,你算个什么玩艺儿啊!有志气把私分给你的麦子送到粮所去,但他没敢这样说。

“瞒产私分”是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农村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当时每人每天的定量,虽有先前的三大两、五大两猛增到八大两,但还是不够吃。

假如本生产队本年度所产的粮食、能达到每人二百九十二,粮站就不再供应了;假如达不到,不足的部分就由粮站补齐。粮站给的粮食就不按“人七劳三”分配了,有嘴的算一个,青壮劳力和捋胡儿老头儿、和没断奶的孩子一样多。

上级咋知道哪个生产队能吃到二百九十二、哪个吃不到呢?全凭生产队向上级提供的报表。

光凭下级的嘴胡诌咋行?上级不下来落实落实吗?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一般不来——既然群众相信党,党就相信群众。

前年麦收时节,公社动了真格的,挑选精干人员组成工作组、到怀疑可能有问题的大队监督夏季分配。派到于家屋子的是财政所的干事小汪。他在进村后召开的大小队干部会上说:“前几天公社组织专门人员,对各大队的麦地进行了估产,今年于家屋子的小麦又是一个丰收年。从财务报表上看,去年你们大队交售爱国粮一万四千六,每人分得小麦二十五斤,是交售爱国粮的先进大队。你们为公社争了光,公社也不能白了你们。临来前我已向公社领导建议,今年打算让每人吃到三十斤,你们看怎么样?”

大小队干部嘴上都夸汪干事处处为民着想,关心群众生活。其实在场的人谁都知道,分二十五斤和分三十斤差不多一个样。因为多分五斤、粮所就少供应五斤。

说“差不多一个样”,也就暗含着还有点不一样——队里分的五斤全是麦子,粮所供应的五斤,四斤是粗粮、一斤是麦子。

“从今年于家屋子小麦的长势看,”汪干事被大小队干部们夸得有些“喘”,“我估计‘人均占有’和‘交售爱国粮’两项指标,有可能双创新高。”

“汪干事是搞财务的,又是估产小组的成员,比我们有数儿。我估计你的估计一定能变为现实。”大队书记罗三九嘴上说汪干事有数儿,心里却深知自己比他还有数儿:村子里年年私分你年年估,你咋没估出各村私分的这一块儿来?越估不出来你就越估不出来,时间一长,你的眼力干脆就把私分的这一块甩出了圈儿外;时间一长你就可以达到明明是十斤、越看越象八斤的水平了。

“可话又说回来,是交售爱国粮的先进大队,并不意味着这个大队就不瞒产私分。”汪干事收起因被夸奖所呈现出的一脸微笑,表情随即变得严肃起来,“在这里还有一句话,我必须和同志们挑明,不论哪个生产队分粮食,我都得在场。这不是我不相信群众,而是领导交给的一项任务;这也不是领导不相信群众,而是为防止群众被冤枉而采取的一项重要措施,目的是为了更好的相信群众。”

“汪干事,有几句心里话不知该说不该说。”罗三九想借他这次进村的机会,冲公社党委发几句牢骚。

“你是大队书记,”汪干事谦虚地笑了笑,“我来这里是为了配合你的工作,你在会上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该说的。”

“我想托你给公社领导捎几句话。”罗三九尽量不让内心的火气外露在脸上,“依我看,夏季分配需要监督,秋季分配也需要监督,不光今年需要、年年都需要,不光三、五个村需要,村村都需要。过去的这些年里,各大队瞒产私分严重,就是因为缺少监督。”

“罗书记,瞒产私分的现象确实很普遍,你提的这些建议和意见都很中肯,抽时间我一定向公社领导汇报。”汪干事打开了笔记本。

“不能记,不能记。你想让公社书记给我小鞋儿穿呀?我敢对着你胡诌是相信你,是发泄一下闷气让心里亮堂亮堂。”罗三九把汪干事已拧下的钢笔帽儿替他扣上,“我是大队书记,无权去管公社的事,我只保证于家屋子不瞒产私分就行。”

“那我就不必去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了。”汪干事把笔记本一合说,“罗书记,进村后的这段日子我和你的任务一样,只保证于家屋子不瞒产私分。”

“汪干事,你把我看严了、我把两个队长管严了,谁还敢瞒产私分?愿意私分的社员有的是,但他们没有那个权力。”罗三九嘴上这样应付着,心里却在说,全公社三十八个生产大队,今年麦季只有八个大队派了工作组,这就好比三十八只羊只拴住了八只,不让这八只偷吃,却让那三十只随便啃。这合理吗?小汪啊小汪,为了不让于家屋子的社员们吃亏,我必须动脑筋、想办法,在你的眼皮底下瞒产私分。

少睡了大半宿觉,多喝了大半斤酒,罗三九就把办法想出来了。叫来两个队长一商量,没有一个不叫好的。

分粮的这一天,因为监督分粮的只有小汪一个人,所以两个队不能同时分。一队沾了“一”的光被安排在上午,二队安排在下午。其实上午分和下午分除了太阳不停在一个地方,并无多少区别,两队用的同是一个“贼办法”。只要这个办法能得逞,早分晚分一样赚便宜。

一队的麦场里已做好了开称前的准备,盖在两大堆麦粒上的草苫子,被徐徐卷起,保管员把磅称推了过来,会计把椅子当桌子,把裹了破麻袋片儿的两个砖往腚底下一塞,在椅子上摊开了“夏粮分配明细表”。

麦秸、麦穰、麦糠,统统被推到了四周,麦场里清扫得干干净净,准备用来堆放各户的麦子。生产队分粮时,不是直接让社员们领走,而是把各户应分的粮食装簸箩过称后,倒在麦场里,一户倒一堆。每一堆都塞上一张藏尾露头的纸条儿,上面写着户主的名字和人口数。人口相同户的麦堆排在一趟里,以便户与户进行比对。这个分法有利于干部与社员、社员与社员之间的相互监督——相同人口的一趟麦堆中,哪堆大、哪堆小一眼就能看得出,哪个傻干部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分“人情粮、关系粮”?

罗三九就是从这种分粮方式中获得灵感,想出了在汪干事的眼皮底下、私分粮食的鬼点子。具体做法是:把一户变成两户,由一户一个户主变为两个户主。就拿于占吉这个五口之家来说吧,一堆麦子的纸条上写着“于占吉、五口、一百五十斤”,另一堆麦子上写着“于吉光、五口、一百五十斤”。

按道理讲,这种分法只适合于两口人以上的户,一口人的只有一个户主,该咋办呢?好办:一张纸条上写他的大名,另一张纸条上写他带姓的小名。假如大名、小名是同一个名呢?也好办:一张纸条上写他的名,另一张纸条上写他死去的爹的名字,照样能应付过去。

汪干事初来乍到,谁跟谁一家他弄不清楚,谁是儿子、谁是爹他弄不清楚,谁死谁活他也弄不清楚。难道说生产队里就没有内鬼、偷着向汪干事告密吗?大小队干部贪污的事有告密的,大小队干部想办法给社员们多分点粮食,没有一个告密的。假如真出来这么一个丧尽天良的告密者,那他在这个村子里也就混不下去了。因为对生产队里的每一个社员来说,嘴是最最重要的。生产队里开大会、商量大事小事都会有争论、有反对意见,唯独私下私分粮食、下户争取社员的意见时,社员们巴不得举起三只手来赞成。

一切准备就序,罗三九领着汪干事来到了一队的麦场。会计、保管员冲他点头儿,队长于法子朝他哈腰,社员们眯起双眼对着他甜甜地笑。所有在场的人都用一种假象,来欢迎这个不受欢迎的人。

汪干事瞅瞅会计,看看他手中的分配表,在表上随便挑了两行顺着往后看,他看见人口栏写着“1”、斤数栏就写着“30”,人口栏写着“6”、斤数栏就写着“180”,一点问题没有。汪干事又瞅瞅保管员,看看磅秤,测了测定盘星,称了称用于盛粮的几个簸箩的皮重,然后又站上去称了称自己,满意地朝队长一摆手说:“开始”。

负责分粮的社员们抬着簸箩、端着簸箕围到了两大堆麦子跟前,撮的撮、运的运,簸箩往磅秤上抬,过了秤往麦场里倒,纸条儿往麦堆上塞,一堆儿、两堆儿……一趟、两趟……麦堆儿越来越多,整个麦场眨眼间变成一座粮食的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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