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白玉堂一睁眼就瞧见个陌生的老头。这老者宽额长眉,小眼睛绿豆似的,还长了把超凡脱俗仙气飘飘的白胡子。体内真气一涨,白玉堂身形一跃变仰为立,继而发觉受伤的手已被悉心包裹成粽子。微有凉意,该是上了药。
“多谢前辈出手相救,”白玉堂心存感念。别看他横冲直撞破起机关残局来不惜抗下火炮,对这双赖以执剑的手他还是宝贝的。
老者含笑摇头,否认,“不是我救的你。”
这可就怪了。白玉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是谁救的我?”
哪知这老者一言不合卖起关子,高深莫测地闭眼,来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
白玉堂无言以对,吐吐舌头借机打量四下。身处之地是个洞穴,草席石桌一应俱全。石桌上还留有半壶汾酒,几碟小菜,倒是滋润。酒爵边摊了张画,纸质微黄,装裱工艺不过尔尔。
如此质地,如此工艺。白玉堂浮云步法踏开,三下五除二来到画边,手一掀观摩背面装裱。
老者遥遥觑一眼,并不打算插手。
白玉堂笃信不会认错,这幅画正是从虎子手里所得那引来无数腥风血雨的神笔阁预言之画。展昭将画丢入潭水牵起机关阵变,谁知几经辗转这画又原封不动出现在他眼前。白玉堂深吸一口气,唤:“前辈。”
老者立马闭目装死,没得商量。
吃了两次闭门羹的白玉堂赌气扭头,将那白胡子老者彻底视若无睹。吃不准这老者来历也不知为何会在他跟前转醒,白玉堂自然不会随意挥拳头揍人。而手头的这幅画都□□摊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看似乎没理。
平淡无奇,这便是白玉堂对这幅传神之画的第一印象。墨笔厚重勾勒山峰一座,顶崖上长一株含锋露芒的白梅。枝桠似利剑横生逆风傲立,仅末枝顶端生了朵不起眼的白梅花。墨点稀疏,描绘的是个苍茫辽阔的雪天。一峰一木几点飞雪,余下的是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留白。此画之笔力、构图、着色、意境皆属上乘,画是好画,可就是看不出身为神笔阁预言之画的玉叶金柯来。
白玉堂背对老者,但能察觉老者对他观画的留意,于是心生一计。“我见过这图,”白玉堂似是自言自语,边赏画边挪移方位,正大光明窥探老者动静。
果如所料,这老者安如钟磬一动不动,一张脸更是亘古不变比河蚌还要难以撬开。
“不是这张。画的一样,可显然比这幅要好,”白玉堂一本正经睁眼说瞎话,“这幅嘛……约莫是后人临摹的赝品。”
“放屁,”老者一开口就是那么一句惊世骇俗市井的粗话,害白玉堂好不容易积攒的正经劲瞬间破功。意识到中了套,老头道骨仙风地摸了摸胡须又没羞没躁缄了口。
白玉堂不打算放过这老头,穷追猛打。“真的。原画那朵白梅花可谓全画点睛之笔,比这朵稍大些。就像是……”看久了,白玉堂竟琢磨出一丝不可思议的武道之韵,“拔剑起舞,剑气挥霍。心、神、意皆随剑倾动,最终在苍茫无渡中一剑出手,绽生机无限。”
老者耿直道:“老朽不懂武功,品不出此层意境。”
“锋芒毕露,光耀灼灼,又是生生不息主生之剑,普天之下仅画影能当此容仪。”白玉堂越细看越觉画中玄奥,寥寥数笔绘独峰孤梅,信手拈来的墨痕道道刚柔并济笔笔含锋藏拙。“光凭一株梅锐虽锐却难以立足皓皓雪天里,而这座山峰壁立千仞容纳有度,与白梅比邻相进缺一不可。白梅孤绝险峻生气蓬勃以寓画影,那此峰纵横捭阖渊s岳峙,我能想到的,唯有巨阙。”
武林中无数人争破头皮都得不到只字片语的隐秘,此刻竟原封不动摆在白玉堂眼前。双锋见世,洛图方出。在争夺洛图的暗流中,所求的自始至终都是两把剑。倘神笔阁预言之画所言不虚,那画影与巨阙便是这迎接洛图临世的双锋。
画影和巨阙,还挺门当户对。白玉堂偷乐,这回死猫你休嫌麻烦,这趟浑水你也有份。
白玉堂慷慨淋漓地将画中隐言一一道来,那老者却充耳不闻。白玉堂心中早有了论断,此刻将这幅无价之宝随手一甩,笑吟吟道:“据说神笔阁叶老阁主不务正业,成天自诩最拿手的非卜算预事而是泼墨作画。”
老者和蔼可亲回望白玉堂。
“阁主,赝品什么是我瞎说的。这画除缺少诗句凝练点缀外挑不出缺陷,妙处倒是不可一一论数。我也不想问画中之秘,但求阁主好歹告知一声,我是如何叨扰到阁主出现在此地的吧。”白玉堂说话向来不拐弯。
这半人半仙白须翩翩的老头正是神笔阁老阁主叶长儒。一句赝品就激得他破口大骂,显然与神笔阁之画颇有渊源还详知内情。加之他对画中预言班班可考的索然无味,又是如此气度与处事之风。白玉堂连猜带蒙糊弄出老者身份,□□不离十。
叶长儒手捻长须温温吞吞,“你命不该绝,被人送到此地。老朽不过看你转醒。”
“送我之人是谁?”白玉堂想起昏厥前不安好心的香气不免留个心眼,“可有何样貌特征?”
叶长儒不作答,欠了手去拿石桌上酒水。他是席地而坐之态,手臂外伸上躯侧斜歪成麻花,别扭费力得紧。
白玉堂不假思索取了酒爵斟满,递到叶长儒跟前。抽丝剥茧的眼一扫,蹙眉,“阁主可能如常人般直立行走?”
“眼神不赖,”叶长儒心满意足啜一口酒,谈笑风生,“莫怀疑,此地便是机关山牢一十八层。无枷无锁,自然得受些其他约束,比如挑断足经脉以免逃脱。幸好,断的不是这啜饮之手,尚能无拘无束畅饮天禄。”
明明沦为阶下之囚,落魄到脚不能行暗无天日,可叶长儒就是能将诸多苦难轻描淡写。一壶浊酒,尽付笑谈。
白玉堂肃然起敬,“阁主。”
叶长儒却摆摆手,“相遇即缘,因果自循。不论何人种的因,总之让老朽见着了你这孩子,你又见识了神笔阁的三年一画。去仔细看看吧。”
不论何人种的因。白玉堂猛然惊觉,他与叶长儒的相见很可能是他人精心布下的局。能在机关牢笼内将人救下还有条不紊包扎治伤,此人多半对牢笼熟识,说不定就是掌控山牢的势力。叶长儒身处的山牢一十八层更是铜墙铁壁插翅难飞,有精妙机关牵线搭桥,若想时刻关注牢内动向易如反掌。
可若是如此,那人为何又要替他悉心治疗伤势。四肢健全的白玉堂游龙戏凤不在话下大闹机关牢笼板上钉钉,岂不是费力不讨好没事找事。白玉堂逐渐条分缕析的思绪咔擦夭折,玲珑缜密如他也不禁犯糊。
叶长儒暗示仔细看画。看就看,不会缺斤短两少块肉。白玉堂干脆利落地抚开画卷,白雪、山峰、寒梅尽数展现。
白玉堂自觉以他的见识和眼力,能瞧出的意味已经瞧了七七八八,再看也无非干瞪眼。
“梅凭峰立,峰藉梅郁。千里雪飘,万里梅香。”叶长儒这大山侃得满是文人墨客的酸腐味,没头没脑佶屈聱牙。
可白玉堂愣是一把揪住了忽闪而过的灵感,醍醐灌顶。画中景致皆非遗世独立孤立而存,而是相依相生相映成趣。寒梅扎根山峰,磨砺霜雪,终在冰天雪地中暗香幽浮一展乾坤。有风雪凶悍山峰陡立,方有寒梅吐露。白玉堂斟酌道:“江湖动荡纷乱之际,便是画影现世神锋合璧之时。”
叶长儒欲求不满,示意白玉堂继续说。
“剑锋再锐也不过是利刃。神锋,却是自苦寒中来,平四海之乱息宇内之戮。是动荡的时局造就神锋,而不是神锋出世引武林腥风。”白玉堂越发清晰地琢磨出逼上梁山之味。神锋出不出世,依从的是天道大势。
叶长儒摇头晃脑。“南荒阴山教厉兵秣马沉寂多年重又抛头露面。西漠桐山五蛇倾巢而出伺机而动。北原天鸾门封山育林设禁地多处。东藩邓家堡势力死灰复燃的传言甚嚣尘上。樊郡大凶之琴重明流失,婺州棋祖坟尸首遭挫骨扬灰,南坪书不知下落,吴都画还在吃牢饭,”叶长儒自哂起来颇为自得其乐,“魑魅魍魉百鬼夜行,江湖庙堂上下其手。天下大势,就是一锅糊得冒泡的粥,加猪肉那种。”
白玉堂觉得叶老前辈该是每日淡酒小菜吃吐了,变相抒发对开荤的渴望。
“――也到了双锋见世的时候。”叶长儒高深莫测打量白玉堂一眼,将这黄毛小子吊着眼皮的嘀咕一语道破,“若不是你,还有别人。不是画影,还有其他神锋能堪重任。宿命从来不是一成不变。乱世乱局,向来不缺英雄豪杰。”话外之音,别太把自个当回事,江湖四海本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台,少了谁都照样千姿百态。
白玉堂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棒槌,压根不顾及老前辈的面子,将手中画卷一推。“那阁主又何必要我看这幅画?该来的总会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叶长儒自顾自掰指头,“明知宗鲁街十里当铺难逃一劫,却还是找了个不相干的人妄图扭转命局。”
“阁主提的是让人取这画的事?”白玉堂从叶长儒波澜不惊的言辞里听出一闪而过的无奈。叶长儒能卜能算能历览过去窥探将来,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看过太多的爱恨情仇,本该心如明镜置身事外,却在算到一幅画会令十里当铺灭门绝户后企图插上一手。手是插了,但并没有改变天道轮回路。
叶长儒颔首,和颜悦色道:“方才跟你说的也是,你个一帆风顺的小少爷能听进去多少,没事找事。啊呸。”
白玉堂那点从小积攒的尊老爱幼情怀被这句直言不讳的指责冲了个干净。小少爷闹脾气掀眼皮,满脸讥诮,“你又不是我,怎知我听进去多少?你不就想说画影必出,我不倒腾出来自会有别人倒腾出来。得了画影,则不得不历经风霜磨砺,汗血磨洗。”白玉堂越说越委屈,恨恨赌气道:“反正我可不知画影究竟藏于哪处风水宝地。
叶长儒亲自挽袖上阵和白少爷舌战三百回合才切身实地感受到这个少年的天赋异禀,翻译人话抓重点的能力首屈一指,悟性高到九霄天。不过话是话理是理,当一重又一重风霜雨雪劈头盖脸接踵而至,这个至刚少年又会被打磨成怎般模样,会以何等颜色去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