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生地心如明月,破死局身似浮萍3
苍拓靖宇用沙哑的嗓音继续说道:“唉,我倒是希望自己没再见到他,故事到此为止。可惜啊,那少年后来又回到了盛端国,一再被委以重任,不出几年便平步青云,最近更是做了丞相。”
“是尤兰枫大人?”
“不错,正是他,尤兰枫,当年的无名小卒,化名袁弘,孤身一人潜入轩启国,做了十年的间谍,甚至在轩启国也曾位列九卿,回到盛端国后更是飞黄腾达,一夜间在邻邦诸国中也名声大噪。
“他救了盛端国,却也成了始作俑者,从此各国能人异士纷纷效仿,间谍之道大肆盛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列国间从此更是毫无道义可言,世风日下,征伐不断,浮尸成山,血流成河。每每见此情景,我就会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想起我为陛下引荐的那个少年,那少年心中住着一个恶魔,而我则是亲手将这恶魔释放之人,一旦释放,却再难收回。我终于明白,是我一念之差造就了这乱世,造就了这人间炼狱。
“我时常深感自责,便从此放下兵器,游说各方息兵止战,而后猛然回首,才发现尤兰枫早已从当初那个我行我素的少年,变成了乖戾狠绝的政客,更是从我的门生故吏变成了头号政敌,而我要对抗的也已经不只是一个智勇卓绝的尤兰枫,而是整个尤兰氏族和他们背后的庞大势力。我知道自己赢不了,但还是要不惜一切的和尤兰一族对抗,因为,这都是我的责任。”
进入盛端国后,我一直受尤兰府的关照,即使不主动站队,心理上也潜移默化的依赖着尤兰一族,加上刚刚苏千霖打着苍拓靖宇的旗号暗算我,我对这苍拓靖宇一派本是充满敌意,可谁曾想他这么三言两语就打动了我,我甚至对他有了一丝同情和好感。苍拓靖宇真不愧是当世大儒,他应该很清楚什么话可以打动什么样的人。
见我沉默不语,苍拓靖宇道:“怎么,是不是老夫话太多了,公主听烦了?”
“当然不是,是我听得太入迷,一时失礼了。”
“我平时话也没这么多,也很少跟人提起当初举荐尤兰枫的事。也不知怎么了,很多话就是想要讲给公主听。”
“多谢大人厚爱,晚辈愧不敢当。”
“厚爱却也没有,只是每当看见你的眼神,我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三十年前的尤兰枫,这难以形容的感觉,让我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苍拓靖宇竟然说我有尤兰枫年轻时候的风采,我心中一阵窃喜,冷笑道:“这就是大人派苏千霖追杀我的原因吗?”
“原本我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可你居然短时间内就联和了尤兰一族,收服了永安书院,交好景林氏,曲梁氏,勾引太子和五皇子,甚至一向不问京中诸事的薄王都围着你团团转,着等手腕照比当初的尤兰枫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杀了你会引起两国交战,但留着你更会遗害无穷。”
“苍拓大人,你错了。”此言一出,苍天靖宇一脸惊异,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有多唐突。苍拓靖宇一代国师,可谓门生遍朝野,桃李满天下,他说过的话都被奉为经典,可能比皇帝更加权威,他怎么会错?怎么敢有人正面反驳他?而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小丫头,居然上来就直接说他错了。
但话已出口,收也收不回来了,我只好继续道:“我并没有尤兰枫大人的才能和心志,不是间谍,也没搞什么阴谋,永安书院是大皇子的遗志,不是我收来的。我也并不想拉拢人心,所以平时只跟景林氏,曲梁氏这些身份低调的人来往,跟尤兰一族的瓜葛都是谣言。太子对所有人都关照有加,五皇子对所有女孩子都轻薄,他们对我并没有特别对待,至于薄王,他向来不参与政事,因此只能跟我这种局外人说两句话,而且大多还是骂我的话。总而言之,各方对我都没有敌意,正是因为我什么权利都没有,什么作用都起不到。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局外人。”
“哼,你倒是推卸得干净。老夫奉劝公主一句,莫要自作聪明,更莫要自寻死路。”
“大人教诲,晚辈铭记于心。只是晚辈也奉劝大人一句,莫要自作高尚,更莫要自欺欺人。”话一出口我又开始后悔自己嘴贱,我自以为平生低调,却总在关键时刻咽不下这口气。
苍拓靖宇听了更是气得眉毛差点飞起来,道:“公主这话什么意思?”
我心理一横,反正跑不掉了,死就死吧,不如死之前骂他个痛快:“大人怕是颠倒了因果,祸乱天下的不是尤兰枫,更不是我,天下大势并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左右的,要怪就怪这世道人心本就如此险恶。如今大争之世,一国且朝不保夕,人命更是贱如草芥,如狂风中的落叶,随风摇曳,大起大落,因此才人人各存异心,强者急于出头,弱者急于自保,无非都是形势所迫。尤兰枫无非就是个投机的,恰好成功了而已,纵然不是什么善类,也算不得大奸大恶。若不是他碍了大人的事,大人也犯不着如此大义凛然的指责他吧。大人先是利用尤兰枫,后来又觉得自己控制不住他,便以为天下苍生为借口与他决裂,将全世界的责任都推给自己的政敌,自己成了正义的化身,招揽人才,培植势力,争权夺势,说到底大人您自己何尝不是个乱世的投机者。我看您和尤兰枫大人半斤八两,谁也用不着指责谁。如今又不知我哪里妨碍了大人,您要杀我便杀,用不着非给我找个莫须有的罪名。”
苍拓靖宇恨得咬牙切齿,眼里泛起一股杀意。只怕这回真的玩脱了,即使他现在不敢在宫中众目睽睽之下行凶,也保不准日后不来找我算帐。
我在求生的驱使下忙又说道:“只是大人杀我之前可要想好了,莫为他人做了嫁衣。尤兰一族对我一直有杀心,只是他们自己不方便动手,才设局借刀杀人。只怕大人看到的都是尤兰一族想让你看到的,我和尤兰一族较好的流言说不准是尤兰府自己散播出去的。”
苍拓靖宇似乎觉得我说的也有道理,仿佛犹豫了。我竭力保持着淡定自若的神情,心理早已慌成乱麻,匆匆行了个礼便赶紧转身离去。
宴会场内众人纷杂,我不敢乱走,在最末的席间,见阿木身边还有空位,正要坐过去,却见雅室焰傻笑着疯也似的向这边奔跑而来,见我站在路中便顺势躲到我身后,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追着他跑来,气急败坏的喊道:“焰哥哥,快还给我!”他二人绕着我你追我赶,那小女孩更是扯着我的长裙,让我颇为难堪。
“容儿,快住手!”一位华美的妇人突然喝止道:“在大厅里打闹,成何体统?”我认得那贵妇是苍拓靖宇的长孙,大将军鉴文汤渡之妻,在京中颇具盛名,人称琅北夫人。
那小女孩停下来,委屈的哭道:“是焰哥哥抢我的灵扇!他还说我都快八岁了还不会灵术,说我要变成庸人,呜呜呜……”
“你听他胡说什么?你人家尤兰小白九岁才通灵术,现在比谁都厉害!”
雅室焰完全看不出火候,继续戏弄容儿,道:“小白那是差点变成庸人,多亏受旸谷真人点播,才把他硬改了回来。我们皇家子弟哪个不是刚满七岁就会了?你嘉铭大哥当年更是不到六岁就会灵术。不过你变成庸人也挺好的。”又指着我道:“你看,庸人长得都特别好看,哈哈哈。。。”
容儿听了,仿佛自己真要变成庸人了一般,嚎啕大哭,还闹着要找旸谷真人。琅北夫人气得直跺脚,向雅室焰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容儿不懂事你还不懂事吗?偏偏逗她做什么?”
“是谁这么大胆,让绝世风华的琅北夫人都失了仪态?”众人随声望去,却是妆容艳丽,华发如墨的六儿抱着琴走了过来,深深施了一礼,道:“夫人嗔怒都别具一番风情,真不愧是我盛端国第一夫人。”
琅北夫人脸一红,笑道:“六儿就知道拿我取笑,我家容儿被人欺负,你还不帮我教训焰儿。”
“大小姐被人欺负?这还得了?夫人莫急,五皇子殿下总是仗着自己聪明就欺负人,六儿唱戏不给他听便是了。”
雅室焰见了六儿眼睛一亮,听说唱戏不给他听又急了起来,正要反驳什么,却横空飞来一只小鞋,正打在六儿脸上,正是容儿撅着小嘴哭到:“哪来的臭男人?谁要听你唱戏?你们这群庸人都离我远一点,我不要被你们传染成庸人!”
六儿见情形不对,忙将琴放到一旁,伏在地上,一头青丝散了一地,连连道歉:“大小姐息怒!小人这就退下!”
容儿依旧不依不饶的哭着,一口一句庸人,周围人也都只顾看六儿被打脸,完全没有人顾及我这个轩启国公主脸上难看。六儿出生于花柳街,母亲多半是个娼妓。花柳街卖身卖艺的大多是轩启国人,那里出生的孩子也一多半是通恒术的。如此看来,六儿也可算作半个轩启国人。
我正想过去拉六儿起来,人群中突然闪出一人,拄着拐杖,白发苍颜,怒叱道:“鉴文敏容,你给我跪下!”宴会场突然安静了起来,容儿也止住了哭闹,心不甘情不愿的跪了下去,抽泣着不敢出声。
那老人却正是苍拓靖宇,气急之下用拐杖轻轻抽了容儿两下,道:“你个没教养的小畜生!你爹成天只知道去前线打仗,你娘就知道玩乐,也没人管教你,竟教出你这么个丫头!亏我还是国师,如今竟然连自家孩子都教不好,真是羞愧啊!瞧瞧你一口一个庸人,庸人怎么了?未必就比你不如!你只知道瞧不起庸人,殊不知当初差点被庸人灭了国!还不快赶紧认错?”
容儿年纪虽小,脾气却异常的倔,挨了几下打却依旧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眼中噙满泪水,眼神却似两团火,小脸涨的通红,一副要倔强到底的样子。
苍拓靖宇见了更加生气,指着我道:“她是轩启国公主,你刚刚说话冒犯了人家轩启国人,快去跟公主认错!”
“我没错!他们就是庸人!我要让爹爹杀光他们!”
苍拓靖宇气急败坏,又用拐杖抽向容儿:“我让你胡说八道!你认不认错?认不认错?”
在场的人虽有所动容,但人家的家事也不好插手。我明知当下只有我上前劝阻才能收场,此时却偏偏不想管。
苍拓靖宇实在没辙,一把将容儿拎到我面前,按着她的头,低声道:“众生平等,谦逊博爱。太爷爷教你的大道理你都忘了?你赶紧给我道歉!道过歉今天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谁知容儿这小丫头软硬不吃,拼命的撑着不低头,恶魔般的双目怒狠狠的盯着我,僵持片刻后一把挣脱,挺直了小身板,道:“太爷爷,你打死我吧。我就是死也不给庸人道歉!”
“你个死丫头,是谁教的你这些话?你以为我敢打你吗?你……好,我今天就打死你,也省得你日后败坏家风,祸国殃民!”
苍拓靖宇气急败坏,这次也真的下了狠手。容儿疼得闷声哼了两声,却依旧不肯服软。众人鸦雀无声,苍拓靖宇一向认死理,他教训小辈哪个敢管?琅北夫人纵是心如刀割,却也不敢吭一声。
眼见苍拓靖宇要继续打下去,倒是伏跪在地上的六儿突然起身去护住容儿,道:“国师大人明鉴,今日这些争执都是因小人而起,您要打要杀拿小人出气便是了,切莫一时冲动伤了大小姐!”
苍拓靖宇那里肯听?依旧不停手,几杖下去都打在六儿身上。鉴文敏容见六儿上前,却愈发不忿,道:“谁让你过来护着我了?滚开!别碰我!你个庸人!”说着也在六儿怀里厮打起来。
今日之事本就与六儿无关,他却被无辜牵连。如今六儿好心劝解,却落得前后夹击。
我一时不忿,拔剑猛然上前,一刀斩断了苍拓靖宇的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