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九月一十日（八、九）
08
暮色开启四合模式。怅望西天，晚风正挑拨着乌云与白云斗法，变幻莫测。这一刻，乌云颠倒是非多过白云；那一刻，白云据理力争盖过乌云。最终，邪不压正，乌云被白云取代，随风遁逃。
孙醇茫然若失，迈着缓慢步伐，慢步走向女儿所在的三年二班教室。透过窗户，看到女儿独自一人正在全神贯注地写作业，内心无比欣慰。散学后，同学们都早早回家，惟余她一人留在教室写作业等爸爸，孙醇何时走，她就何时走。其余几名本校教师的孩子，也都留在各自教室写作业。
“作业还有多少？”孙醇走进教室问女儿。
“语文没作业，我今天默写古诗全对，老师免作业了。数学还剩一点点，马上就完成！”女儿写完最后一题得数，开始收拾书包。
“表现不错！”孙醇摸摸女儿头，“不过，今天你班主任向我告状说，这几天你表现不太好呀——你给我小心点，学习成绩上不去，我可不惯你毛病！”
孙醇这学期原本想任教三年级语文，教女儿所在班级；考虑到教自己孩子，孩子在心理上无形中有了依靠，极不利于孩子健康成长，遂放弃。老师教自己孩子，真的是弊大于利。
“小袄，今天默写的什么古诗呀？”孙醇启动车，缓车慢行。父女二人独处时，他绝不放弃任何教育机会。
“语文园地里的《所见》。”孙小袄坐在后排应道，她很清楚爸爸下一步要问什么，立即脱口而出，“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意欲捕鸣蝉，忽然闭口立。”
“很好，爸爸为你点赞！”孙醇非常满意。三十年的教学经验告诉他，语文学习需要不断地反复，强化记忆。
“语文老师今天发火了。”孙小袄被点赞得兴致勃勃，微微起身，凑近孙醇耳朵，兴奋地续道，“全班同学，除了两个又笨又不听话老师管不了的同学外，其他同学都背下来了，可是默写时只有三人全对。于是，老师就批评我们眼高手低。”
“老师怎么发火批评你们的？”
“老师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声说，”小袄学起老师的声调，惟妙惟肖，“看看你们，成天都在干什么！一共四行，全班就三个全对，眼高手低，你们明亮的眼睛是用来喘气的还是用来吃饭的？我恨不得拿棍子打你们手！改，马上给我改错别字，一个错字改三遍！”
凝神驾车的孙醇匆匆侧头瞥一眼女儿的萌态，哈哈大笑。都是一个学校同教语文，他了解女儿语文老师的语言风格，更知道她务实求真的教风。
“爸爸，学生为什么要写作业？我真是不爱写作业，天天玩多好！”
“只有写作业，才能有知识；有了知识，将来才能自己养活自己。”
“我不是有你和妈妈养活着吗？”
“我和你妈妈不能陪伴你一辈子，总有不在人世的一天，那时就要靠自己了。”
孙小袄还是不明白。忽闪着长睫毛，疑窦重重。
“爸爸给你讲个故事吧。母鸡妈妈对小鸡说，一天一个蛋，刀斧靠边站。小鸡不明白，就问母鸡妈妈，妈妈，你天天下蛋不累吗？你如果不下蛋，主人又能把你怎样？母鸡妈妈啄一下小鸡的小脑袋，耐人寻味地说，妈妈如果不天天下蛋，主人还养我干什么？只有刀斧伺候杀了我吃鸡肉了！鸡生在世，就和人生一样，你只有创造价值，才能体现价值，不能只索取不奉献。”
虽然孙小袄云里雾里，但大体意思还是听明白了。
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家。牵手孙小袄步入家门之时，晏如刚到家不久。一家三口正为晚饭吃什么争执不下，孙醇电话响了。
“今天傍晚托人买了三斤刚下船的螃蟹，花了一百多元呢，绝对新鲜！现在就拉着嫂子和小袄来我家，已经蒸上了！”孙醇妹妹孙福打来的，语气诚挚而兴奋。
孙福系子虚区初中语文教师，原本上班于一所距城区较远的街道中学，工作日开车往返家校。本学年，因为评高级职称必须有下乡支教经历，只好去子虚区水观中学支教一年。平日住学校教工宿舍，周末开车回家。
“今天你没上班吗？”孙醇问。
“教师节，可以调休半天，我就休班回家了。”
“你们学校真是奇葩，离城区那么远，只因交通便利把‘镇’改成‘街道’，就算不上乡下。”孙醇不止一次如此调侃妹妹，“下乡补贴没有不说，也享受不了‘乡村教师可直接凭工龄晋级’待遇。”
“这是我能说算的吗？不准再笑话我，至少我还有追求，不像你两腿伸得溜直。”妹妹欢快地假嗔道。
孙醇正打着哈哈，电话端又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快点，酒已备好了！”是妹夫的大嗓门。他在区电业局就职，工作轻松。相对清闲的工作蓄养了他旺盛的精力，天天过着阳光灿烂的日子。
先前争执不下的晚饭问题迎刃而解。孙醇挈妻将女，欣然前往。
肥蟹出锅，清香四溢。饭桌上，捉对欢谈：姑嫂絮叨着永不厌倦的婆婆妈妈，捎带研讨着学校的趣闻乐事；孙醇和妹夫快活似神仙，真应了古语：“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矣。”
酒足饭饱。已完成作业的孙小袄执意留宿姑姑家，姑姑家大鱼缸里新买的五颜六色的小金鱼撩起她极大兴趣。孙醇征询的目光投向妹妹。妹妹嬉笑道：“当然可以。反正作业也写完了，让她逗逗金鱼放松放松，明早我上班时顺路送她上学。”
小袄感激地拉住姑姑手，偎在她腿边，仰头问：“姑姑，姐姐今晚不回家吗？”
“小乖，姐姐读高中，住校，一周回家一趟。”姑姑边笑复，边送走哥嫂。
孙醇酒酣耳热，自是不敢驾车——一旦被严格执法昼伏夜出的交警查出酒驾，扣分事小，失去公职事大。考了五次才勉强考出驾照的晏如，战战兢兢地驾车返家……
“小师妹，我想死你了，”一进家门，孙醇急不可耐地把晏如拥入怀中，“今晚小袄不在家，又是教师节，我俩共同的节日，我们夫妻恩爱的大好时机！”
“热水器的水温，可以洗澡吗？”晏如伏在孙醇怀中仰头娇问，“你忙得都三天没洗澡了……”
“离家去妹家时我就把电源摁开了，现在应该有五十多度了。你先洗，我把今天早晨没来得及洗的碗刷刷，你洗完我再洗！”
晏如横他一眼，轻轻推开。柳腰款摆，春日刚钻出泥土的小草般，欣欣然进了卫生间。孙醇“阴谋”得逞，哼着歌儿洗碗。
虽然已经45岁，澡毕的晏如依然梨花一枝春带雨，身材保持良好，魅力不逊当年。湿发遮面，她正忙于用吹风机吹干头发。心猿意马的孙醇匆匆冲洗完，夫妻二人携手步入卧室。卧室没有亮灯。窗帘也没有拉上。初秋善解人意的金黄的圆月，把卧室妆点得朦胧而诗意。
孙醇对晏如的爱发自肺腑源于心底。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今生会有二婚，二婚会遇到一辆二手宝马，宝马还会为他生出一个可爱的小棉袄。
“小师妹，还记得十年前，我俩一起支教的日子吗？”
“记得。那时，你我同为天涯沦落人。”
“苍天是公平的，让我们两个被爱情抛弃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不期而遇，成就我们如今美好的姻缘。”微醺的孙醇诗意共柔情齐飞。
夫妻即将恩爱时，可恶的、无比可恶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打碎了诗情画意。此时的孙醇，不需要“美丽的草原我的家”。不接。
手机铃声兀自响个不停。此时的孙醇，如同执行突袭任务的伞兵，降落之时被挂在高高的树枝上，上下不得，进退维谷，抻胳膊蹬腿。
担心女儿遇到急事用姑姑的手机打来的，不情愿地拿起。不是女儿电话，是——白王子贵的妈妈王淑贤打来的！沮丧之极。接听之前，忍不住暗自发誓：“明年，明年杀了我也不当这天下最大的官——班主任了！”
09
“孙老师，白王子贵……离家出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电话另一端的王淑贤焦灼万分，断断续续。
此刻，孙醇最想弄明白的问题是，白王子贵是晚学后一直没回家呢还是回家后又出走。晚学后一直没回家，学校和他责任大；回家后又出走，学校和他责任小。